二……伯……?

我松开端宴, 抬眼望去, 只见那疯子披头散发, 身上裹了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衣, 被洛神压制得跪在地上,背部略微拱起, 好似是有些驼背。我原本幼时就和二伯少有接触, 对他根本没有留下丝毫印象, 再加上眼前这人一副不人不鬼的打扮, 我就更分辨不出了。

不过他撑地的手肤色惨白, 手指膨胀肿大,呈现出一种几近透明的病态感,根本就不像是活人的手,反而更像是死尸的手。之前七叔的那一箭,自他胸口穿过,换作常人,早就该没命了才对,可是他此时却似一头发狂的野兽般,挣扎得分外厉害, 着实骇人。

七叔扔掉大刀,冲将过来,细细看了地上跪着的疯子几眼, 面上血色全无, 扭头对洛神大叫道:“洛姑娘, 快放了他, 他……他……是我二哥!”

洛神怔了怔,刚巧这时,地上那人又奋力地挣了一挣。洛神双肩发颤,右脚移开借力,极其吃力地锁住那人,低声道:“不管他是不是你二哥,都不能放。”言罢,目光冷冷往地上一瞥:“你且看清楚些。你射了他一箭,他一滴血也未流,之前他亦被我们伤到几处,同样,也未流血。”

我站起来,帮着洛神拿住那人肩头,急道:“七叔,这个根本就不是活人,封穴针对他都没有效用!”雨霖婞也将绯剑架上了那人脖颈,冷笑一声:“谁知道这是个什么鬼东西,刺也刺不死,我看还是得将他的头斩下来,一来能治得了他,二来,也可告慰我那四位兄弟的在天之灵。”

四伯揪着七叔的衣襟怒吼道:“小兔崽子你清醒些!你朝他心口射了一箭,他都生龙活虎的,他娘的就不是个人!二哥历来身体枯瘦,跟那柴火棍子似的,哪里会像这家伙这么胖的!”说着,啐了一口:“他娘的,比老子还胖!”

七叔不说话,自四伯手里脱身而出,在那人腰间飞快摸了一把,下一刻,便摸了一个黑色的挂牌出来。他将那挂牌往地上一甩,直直甩到四伯脚边,声嘶力竭地大喊道:“这是师门挂牌,上面还刻着二哥的名号,还能有错?!二哥他……他怎会变成这副模样!”

四伯捡起那块挂牌,一看,眼睛顿时瞪圆了。

真是……二伯?

眼前那人,我实在无法和二伯联系在一起,心中只觉骇然,甚至抵触。

我咬了咬牙,鼓足勇气捞起那人面前散下的长发,那粘结的乱发被拨开,立时露出一张浮肿泛白的老脸来。我才觑了第一眼,胃里便止不住地上下翻腾,这张脸,宛若在水里浸泡许久,泡得连皮肤都起褶子了。怪不得他的体形会胖成这般,极不协调,原来是因着某种原因变形肿大了。

很明显,他已经死了。可是瞧上去也不像是粽子,那他怎么还能动弹?

正想着,那人忽地吼了一声,猛地就朝我这边撞了过来,差点要咬上我的手,所幸洛神和雨霖婞反应快,又被她们两人猛地拉扯了回去。我吓得缩回手,在回手的那一瞬间,我恍惚瞧见一条黑色的,似蛇一般的东西,自那人脸上的皮肤底下掠了过去。

我觉得此情此景分外眼熟,心念电转而过,想起了一件事,立刻对洛神和雨霖婞大喊:“快放手!”同时对其他人道:“都退开,离他远些!”

洛神朝我望了过来:“清漪,怎么了?”

我冷汗直冒:“他身体里有东西藏在里头,应该是蛊虫之类的,和那次山下遇到的陈玲的情况差不多。他已经死了,身体不为他自己掌控,现在能发狂杀人,不过是在被他体内的东西操纵罢了。”我一面说着,一面急着走过去抓住洛神的手臂:“这东西喜欢血气,上次还想钻到我的伤口里,洛神你手上有伤,别靠他太近!”

洛神面上一凝,不过那人挣扎得实在厉害,她也不敢贸然松手,雨霖婞发起怒来:“原来还有这幺蛾子在这里头,罢了罢了,一剑斩掉他的脑袋,看他还能不能动!”

说话间,雨霖婞一手紧扣那人肩头,挥起右手绯剑,便要动手,我正头痛该如何解决这件棘手问题,还未来得及拒绝,那边七叔便颤抖道:“他是我二哥,万万不可!”

雨霖婞蹙了蹙眉,声音有些低:“可是,他已经不是人了,再这样下去,我们都得死。我和死鬼已经快压不住他了。”

七叔面色苦痛,四伯也咬紧了牙,腮帮子都在发抖。他们晓得二伯早已死了,也晓得二伯的身体变成了里面那东西的容器,十有八九被掏空了,就剩下一具脆弱发胀的外壳,再也活不过来了,可是手足情谊摆在眼前,他们根本无法忍受眼前事实。

过得一阵,七叔深吸一口气,涩声道:“雨姑娘,你动手罢。”

我不知道砍掉头颅是否有用,心里隐隐觉得不妥,正踌躇间,二伯的身体蓦地剧烈地颤抖了几下,嘴里发出几声浑浊低沉的嘶吼,下一瞬,只听“哧”的一声破开皮肉的响动,一道黑色长影自二伯胸前伤口处闪了出来,直直朝洛神手臂处欺去。

洛神右手之前被我咬伤,鲜血淋漓,而那东西趋血,我出于这种考虑,方才便要洛神暂且离远些,可惜洛神却耽搁了一阵。

那长影破体而出,似蛇一般便往洛神手上伤口处绕去,我看得真切,想也没想,右手伸出,直接猛地攥住了那东西的身体。那东西浑身滑腻冰凉,触摸之下,堪堪叫人汗毛倒竖,它被我捏住,上半截身子一绕,打个转,又朝我面门冲了过来。

这种迎面而来的冲击力,当真不是一般人能够遇上的。

我只看见它整体像一条黑蛇,可是却没有眼睛口鼻的分化,头部膨大隆起,呈三角形,上面纵横分布着许多红色脉络,丑陋非常,和上次陈玲体内躲藏的那条差不离,不同之处是这条的体型明显要大上许多。

我忙侧脸一躲,将握住它的右手抬高,同时手上发力,用尽全身气力将它给甩了出去。

这一甩,这东西便被我甩到了黑暗中,也不晓得去了何处。这一切发生极快,不过就是一瞬的事情,我吓得浑身发软,经过方才一番短暂折腾,几乎都要站不住,而那边洛神已经松开了二伯,二伯的身体歪了下去,不过从他身体里又飞快地蹿了一条黑影出来,直直便朝洛神扑去,洛神急忙飞身荡开,她握剑在手,原本是想一剑照着那东西拦腰砍下,不过中途她却突然改变了注意,只是一味躲开,并不举剑。

我晓得她的忧虑,上次在雪山脚下,这东西即便身体断成两截,也不会死去,反而化作两条。动用刀剑去砍,只会越砍越多,使事情变得越发棘手起来。

那黑影扑了个空,落到地上,像蛇一般地蜷缩盘起,同时半截身子立了起来。

七叔见了那黑影,厉声道:“这是三尸神蛊,不要随便碰它!被它钻到身体里就完了!”

洛神回过头,似听到了什么极为震惊的内容,冷声道:“三尸神蛊?!”

我只听过三尸神一说,这炼蛊我涉猎却是不深。道教认为人体有上中下三个丹田,各有一神驻跸其内,统称"三尸"。三尸中,上尸名"踞",中尸名"踬",下尸名"跻"。另有本朝一本唤作酉阳杂俎的书,上面说,三尸神"一居人头中,令人多思欲,好车马";"一居人腹,令人好饮食,恚怒";"一居人足令人好色,喜杀"。这“三尸”并非实体,而只是一种象征,即人的恶欲,贪欲,色欲,平常潜藏,只在人们无法控制自己欲念的时候,才会显出苗头来。

那这三尸神蛊,是基于那三尸神的缘由,炼化而成的么?

我正暗自惊叹,那头四伯大骂起来:“他娘的,这不是武帝茂陵里的东西么,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?!”说着往委顿在地的二伯一指,道:“离……离我二哥的遗体远些,三尸神蛊的成虫共有三条,已经出来了两条,肯定还有一条在他体内!”

可是已然晚了,雨霖婞就站在二伯遗体的不远处,后背对着二伯。

只听“哧”的一声响动,一道黑影猛地弹起,立时便朝雨霖婞冲了过去,快若闪电,我喉咙里的叫喊还未叫出口,随在雨霖婞附近的风骏已经冲了过去,将雨霖婞猛地一推,雨霖婞被风骏推得跌倒在地,而那黑影宛若利箭,转瞬便洞穿了风骏的左边肩膀。

风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,便要往自己肩头抓去,可是那第三条三尸神蛊,已然侵入了他的体内。他的身体被那蛊虫贯穿了一个洞口,血流如注,抖得厉害,口中发出破碎的几个字眼,再也支持不住,跪在了地上。雨霖婞跳起来,立刻就要冲过去,又被飞奔过去的花惜颜往后猛地扯了一把。

花惜颜拦住她:“别过去!别过去!”雨霖婞已经哭了出来:“你滚,滚,别拦着我!”

花惜颜咬牙道:“他这副样子已经没救了!你想做他第二不成!”

我根本料不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,浑身冷汗直冒,对七叔大喊道:“七叔,这东西它怕什么?!”

七叔回道:“怕火,它怕火!都把火折子拿出来!”七叔话音刚落,洛神已经飞快往远处掠了过去。

雨霖婞眼睁睁地看着风骏在地上挣扎,不住地哭喊道:“阿骏!阿骏!”我不忍再看风骏那副惨象,又忌惮着另外两条不知游向何处的蛊虫,只得将火折子吹起,同时将雨霖婞拉往这头。

那边风骏还残存着些许意识,不晓得何时摸了个火折子出来,我去拉扯雨霖婞的同时,他佝偻着背,竟也吹了个火折子,火焰摇曳,他举起火折子,竟是朝着自己身上裹着的黑衣点去。

很快,火光渐起,越来越亮,他的脸在光亮中抬起头,对着雨霖婞颤抖道:“谷主……别看。”

他的声音已经干哑,又说了第二句:“阿霖……别看…………”

下一刻,他的声音在火焰中断掉了。

花惜颜抬手,蒙住了雨霖婞的脸,我紧紧地扣住了雨霖婞的腰。

风骏,这素来温和,总是默默追随雨霖婞的男子,身体蜷缩,隐在在了火光之中。我总记得他在人前,从来只是称呼雨霖婞一声“谷主”,态度恭谨,从不逾礼。偶尔有时候我和他交谈,他也会不无骄傲地说一句:“我家小姐。”

他最后唤的那一声,竟是阿霖。

她曾经是他的太阳。

而如今,他眼里追随的太阳之光,已然熄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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