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氏坐在正厅上,听着花园里传来的鸟雀喳喳声,看着丫头小厮们洒扫庭院,擦拭桌椅柜案,突然听得门子来报,老爷回来了。

相氏不由一愣,连忙站起,小心将云典史接入后院正房,奉上金桔木樨甜茶,挥退下人,陪笑问道:“老爷今日回得这般早?早上衙门里没有事儿?”

云典史喝了一口茶,笑道:“县大老爷路上劳累,歇一天衙。”

相氏微一思量,顿时掩嘴而笑,见得云典史面色好,凑趣笑道:“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,到底小夫妻儿,离了就是不行。”

云典史放下茶,拉了相氏坐在身边,笑道:“男女之事多半如此,老爷我也得一天闲,来陪陪夫人。”

相氏坐在他身边,心中欢喜,却禁不住落下泪来,“老爷……”

云典史叹了口气,伸手入袖取了帕子替她拭泪,“上回是我说得重了些,夫人莫伤心。”

相氏摇头道:“原是妾身不好,妾身没管好家宅下人,叫老爷烦心,老爷日日在外头奔波劳累,还要为这些小事儿操心,妾身……”说着,又流下泪来。

云典史握了她的手,柔声道:“你心肠好,待下人宽厚,两房妾室都服你,家宅宁静,是为夫的福气。只是又太宽了些,纵得那些丫头奴才们不知道天高地厚,那样的话儿也敢胡编乱传,好在县大老爷不理论,否则,会弄出大事儿来。”

相氏惊了一跳,吓道:“老爷,你是说县大老爷也听到这些话了?”

云典史叹了口气,“满县里都知道,他怎么会不知道?总有人会告到他耳朵里去,他临去淮安前,礼房的书吏被除了名,赶了出衙,不就是为了这事。现下满县里还有谁再敢多说?”

相氏舒了口气,庆幸道:“好在县大老爷不信……”

云典史也笑道:“那书吏也太傻了些。县衙上下谁没听说这回事,若是一告一个准,怎的轮得到他做耳报神讨好?县大老爷和夫人是什么样的情份,出了这事,依县老爷的性子,怕也是要保住夫人的名声,等着风声小些,送回高邮老家去,另外再娶一个在身边罢了,那里会在这当口闹起来。”

相氏正色道:“说起这事儿,不怕老爷着恼,夫人的为人行止,妾身甚是敬佩,要说夫人和连大当家如何,妾身着实不信,只是——”相氏犹豫道:“老爷前两回叫妾身发贴请夫人过府,都是暗约了连大当家的,府里那丫头也送了过去,坝上私刑的事又闹得那般大,妾身看着老爷的意思……”

云典史沉吟半会,轻声道:“你我夫妻十多年,我也不怕说与你听,我私下看着,夫人或是没有这回意思,连大当家却未必。”

相氏脸色大变,颤声道:“老爷,那你还敢让妾身请夫人过府……”

云典史慢慢摇了摇头,“一则,这事儿我也只是猜测,说不得准,二则,连震云是个办大事的,不会失了分寸,夫人那样的利害人,若是她不愿意,他又敢拿她怎么样不成?三则,”微微一笑,“我料着陈大人出门,夫人不会出府访客,所以才不问情由,全不推辞。”取茶水喝了一口,“如今看来,我确是没做错,连震云已是升了从七品,官品还在我之上,虽是候补,但他的心思不在官路上,总有用到我的时候,将来我的前程还要多多仰仗他呢……”

两人正说话间,听得门外丫头小心报道:“老爷,夫人,外头连候补卫千总来拜。”

两人同时一惊,云典史面上一喜,“虽是腾达了,还记得老友,倒不枉我一直以来对他另眼相看,深交接纳。”又疑惑道:“听说淮安那边正为他庆贺,他这般急着赶回来,会是何事?”转身对相氏道:“花园里景色正好,中午必是要留他饮宴的,多下些心思,把当年你嫁过来时带的女儿红送一壶。”说罢,整了整官袍,对外头道:“吩咐前头,大开中门迎接。”

连震云穿着*苏绸直襟单长衫,脚着青绸厚底靴,腰间鸾绦上悬着一个银穿心金裹面香茶饼儿,,柱鼻鹰钩虽是煞气重重,却被满面的春风遮去不少。

他进了大门,赶上两步,一把抓住要行礼请安的云典史,笑道:“老云这是作什么?若是这般生分,我以后还敢来你府上喝酒么?你当初来坛子里找我时,我可没有弄这些虚礼。”

云典史见他仍是如往常一样亲近,心中欢喜,笑道:“大当家若是如此说,云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,快请。”说话间,直接把连震云让进了花园暖亭子里,现下已是四月,亭子里熄了地热,大开了格窗,满眼都是春花嫩叶,在暖风下摇曳生姿,好不怡情。

因是未到饭时,座榻中的小桌上摆了一锡壶女儿红,配着麻油素干丝、鹅油酥、烩带丝、五香豆、蘑口菇、拌鸭掌六个下酒小劝碟,两人各坐一头,除鞋宽衣,推杯换盏,喝了三巡,各自依在栏上赏景。

连震云啜着酒,右手不经意抚着*苏绸单衣上的折痕,掉眼看向云典史,笑道:“老云,我这会儿在宫里看明白了,皇上早晚要让陈大人高升。陈大人向来看重你,若是他能举荐一二,咱们再上下打点些,过两年,这清河县知县的位子可就是你的了。”

云典史哈哈一笑,猛灌了一口酒,“我也不和老弟说虚话,要论才干,我比姓汪的强,但是,姓汪的到底高了我半品,又娶了许家的女人,听说也是在江宁、淮安那边寻路子使钱呢。”

连震云笑道:“钱的事你不用操心,至于这许家——”连震云冷冷一笑,“我这会急急赶回来,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个事,盐场是进钱的大项,怎的把它弄到手才好,一则是多了进项,二则——既然已经借着坝上的工程把漕司从那边拉拢了过来,好歹也要断了姓汪的根。”

云典史面色如常,只是眯了眯眼,道:“我也盯着那盐场呢,只是寻不到机会下手,许家那两个老家伙是积年人精,半点儿破绽不露。许家二小子在盐场知事的任上四平八稳——”

连震云笑道:“前儿我在淮安,帮主引着我面见了太子,新任两淮巡盐使曹大人正巧在太子面前,一块儿退了出来,在淮安玉和楼喝了一回酒。”

云典史眼光一亮,“这般说,已是下了钉子了?”

连震云把手一比,“许家的产业,我们俩三分,曹大人三分,余下四分归入敬给那位爷的年贡里。”顿了顿,笑道:“我送了两个昆戏角儿到巡盐使扬州府上,曹大人已是笑纳了。”

云典史大喜,“许家在清河五代,怕不有二三十万两的底子,这倒也罢了,若是能顺手把姓汪也牵连在内,更是省事。”

连震云摇头道:“你不用着急,如今到底是陈大人在位,盐政归两淮盐司管,许知事坏了事,许家败了,他就只有看着,若是要攀扯姓汪的,他哪里会不插手?反倒坏事。”

云典史一拍脑袋,大笑道:“老弟说得正是,是我糊涂了。只要没有许家给他挺腰子,他还不配和我争!”顿了顿,又道:“这样反倒容易,许知事手上定然不干净,寻些事由发作起来,上头压着办了——”

连震云笑道:“正是如此,只要给他定个任上贪墨官盐,暗通私盐贩的罪,必是要抄家补还的,当年,温家不就是因为这个事由败的家么?”

待得宴席备上,云典史唤相氏出来见礼,一起坐了,从县后街上叫了个歌妓弹唱,相氏笑着敬了连震云一杯,道:“大当家早已立业,内宅里还没有一个当家理纪的,如今越发向上了,怎的也不说上一个当家奶奶?妾身也好常去走动走动,两家更是亲近些。”

云典史微微一愣,看了相氏一眼,没有出声。连震云端酒回敬了,笑道:“不怕嫂子笑话,这回儿在淮安,我们帮主也说了这事,提了几家,催着我定一个,只是——”

相氏笑道:“贵帮主亲自做媒,大当家还有什么只是的?”

连震云苦笑道:“嫂子也知道,我自小是个孤儿,是帮主从大街上捡回来养活,才有如今的样子,性子不免孤扭了些。帮主为着我将来着想,提的都是官家小姐,闺阁里的千金,我这样的粗汉哪里侍候得了她们?”

云典史和相氏俱是失笑,相氏笑道:“连大当家如今也是从七品,哪里又算得上粗汉。大当家若不中意官家小姐,那清河富家千金,小家碧玉,妾身心里倒是多着,大当家说说看,要什么样的?妾身替你打算打算。”

连震云呆愣了半会,慢慢喝了一口酒,含糊道:“也不需家里有什么底子,只要模样儿过得去,性情儿好——性情儿平常也行,晓得操持家务,识得几个字,寻些事做,别弄些女人家的事儿腻烦我就行……”

云典史听得大笑,相氏呆道:“大当家说的这些,不过就是模样、性情、理家、识字,识大体这五样。天下十个女人,不识字的就去了八个女子,余下模样、性情、理家、识大体,加到一块儿,哪里还有一个人?”顿了顿,“实说,这样的人清河是没有,不过淮安,扬州,苏州,江宁这样的大镇必是有的,书香门第、旧家大族里总有些好女子,大当家托人慢慢寻罢。”

待得连震云离去,相氏吩咐下人收拾了席面,回了内室,摇头道:“妾身是尽力而为了,他若是自己糊涂,谁也没得办法。”

云典史笑道:“由他罢,那一位不出门,他也进不去,他身边女人多着呢,过阵子就好了。”

连震云一路回了闸上,方进坛口,李四勤立时抓了他笑道:“大哥,齐三那小子来信,说已上了路,要来咱们这儿耍几日。”

连震云一听,抛开心中烦闷,哈哈大笑:“这小子几年没消息了,等他来,必要让他端酒赔罪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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