趁着清晨凉爽,齐粟娘收拾了东西向清河而回,进门时已经是近晚。她想着莲香的亲事,心头却是烦恼。说到底,若是她遇上这样的事宁可死了也不能嫁给连震云,然则莲香——当初她因许寡妇之事对许老太太虽有所不满,但与莲香相处,却知她行事全不一样,竟是个大宅门里难得的人,论性情只怕还在相氏之上。若不是因着她平日里在陈家吃穿用度虽是不挑,但显也是许家大宅门里娇养惯了,不是个能吃苦的,否则许老太太开口要将莲香送出时,她难说会不会应。但她再喜欢莲香,她也只是罪臣家奴,这世上女子论婚嫁,头一件便是门第出身,而后才是嫁妆,容貌、品性多是摆后。进了门的名份,也多是看着出身。但这世道没有娘家依靠做正妻都是难事,何况是莲香这没名没份的侍妾?她明知无望,仍是不能不争,仗着陈演清河一县之主的官势,她六品命妇的脸面,替她强求正室之位,虽是不成,却终是得了个有名份的偏房之位。但正妻与妾室,终究一个是主,一个是奴,因着出身是家奴,嫁出去了也是奴……

家奴啊……齐粟娘苦笑着,论出身门第,她也不过是个逃奴,是陈娘子买下的丫头罢了。陈演虽是一力相护,但她若是没有在宫中侍奉过太后、皇上,若是没有那位爷的脸面,若是齐强没在九阿哥府里做管事,这六品命妇,官家正室之位,凭什么轮到她来坐?凭什么又能让她安安稳稳独占夫君,还能占个好名声?许寡妇如此容易被她逼退,不过因着她无人依仗,而她——有人依仗罢了……

齐粟娘站在家门前,遥望北方。紫禁城,绝不是真的远在千里之外啊……

第二日近午,齐粟娘从市集买菜回来,方洗澡换了衣,就听到后院上响起叩门声,打开门一看,笑着迎了相奶奶进门。

她倒了一盏吊在井里的酸梅汤,一边拿着杭风芳风馆的湘妃泥金白纱团扇儿替相氏扇风,一边笑道:“这么热的天,相姐姐还走出来,怎么不在屋子里呆着休养?看着似比上回清减了些。”又推了推酸梅汤,“相姐姐来得巧,我在后头集上买的酸梅汤,只说是清河最爽口的。”

相奶奶喝了口酸梅汤,轻轻吐了口气,笑道:“你也知道我家老爷和连大当家好,他总算要娶个正经偏房进门,以后内宅里也算是有人。我看着是个大好事,他又打小孤苦,没有上得了台面的女亲替他操持,就小鬼装阎罗,替他照看照看。这不,一听人说起你好像回来了,就替他送请贴来了,请县台夫人赏个脸面,七月初三过府喝杯喜酒。”

齐粟娘又是喜又是忧,连忙接过请贴细看,相奶奶小心看着她的神色,“我隐约听说你为着连大当家娶亲这事,哭了一回?”

齐粟娘头也不抬,点头道:“是有这回事,你知道他要娶谁么?”

相奶奶一愣,“不是和你们家同姓,也姓陈么?听说是从淮安抬过来的,人还在路上呢,家里虽是小门小户,却是清白人家的女儿。”眼睛却不离齐粟娘的脸,仔细分辨她的神色。

齐粟娘抬头苦笑道:“反正你是女亲,过不了几日就要见着了,那位陈家女儿你也认得,就是许老太太身边的丫头莲香。”

相奶奶唬了一跳,“许家不是被抄了么,听说奴仆都被卖了,连大当家他——”突然想起自家老爷交给她保管的十大箱金银古玩,慢慢道:“原来是这样,许家的事儿我也隐约知晓一些……”

齐粟娘叹道:“抄家那晚上我赶着去了,想把莲香赎出来,没想到她被连大当家一眼看中,收了进房,我是白跑了一回,心里难过才哭了一场。”

相奶奶连连点头,只觉自己多心,以她的性情必不可能有情弊,连震云要娶亲,便是丢开手了。如此一想,她只觉万事如意,暗松了口气,又喝了一口酸梅汤,心里凉丝丝的好不舒爽,笑道:“既是这样,你更是要去喝杯喜酒才好”又笑道,“这几日我时时过那府里去,齐三爷也在二当家院里,你若是无事,也去走动走动,连大当家身边的蕊姑娘着实让人喜爱。”

齐粟娘歪头想了想,“置办婚事定是忙的,我也去帮帮你。这天气热,你别累坏了身子。”

相奶奶见她应下,大喜道:“有你帮着,县里哪一家敢不给面子,咱们把这婚事办成清河县里头一份的,比娶正室还要热闹,也算是和莲香相识一场。”

齐粟娘原打的就是这个主意,微微一笑,换了身细白纱衫儿,蜜合色挑线纱裙子,如意头金钗高高绾了发,用食盒装着酸梅凉汤,坐着相奶奶的骡车就一起去了闸口。

齐强正和李四勤商量着今晚去桂姐儿家作一晚的乐,看着连震云似没有什么兴致,笑道:“怪道说女人是外头的好,没几日就要抬进来,连老大就把桂姐儿甩到脑后了。早和她说过,抬进来就没得自在快活了。”

连震云不由失笑,正要说话,连大河急急奔上堂来,禀告道:“大当家,相奶奶带着县台夫人来了,已是向后头院子去寻蕊儿姑娘和梗枝姑娘了。”

连震云一愣,齐强大笑出声:“连老大,我妹子回来了,你这回就等着破财吧,我妹子不替莲香用银子把脸面堆出来,她也不会罢休!”

连震云听得齐粟娘来家,心中微喜,待要说话,连大河又将手上的食盒呈给齐强,“齐三爷,夫人说,天气热,让齐三爷赶紧唱了解暑。”齐强满脸得意,接过食盒,取了里面一盏酸梅汤“还是我妹子心疼我,她走了几天,我就整整瘦了一圈。”直把李四勤气得瞪眼。

齐强一口喝了酸梅汤,舒服得眯了眯眼,转眼又犯愁道:“我妹子回来了,我哪里还有时辰去看月钩儿,再不去她必要恼了,上回那葛纱的事儿我都没敢提……”

连大河笑道:“齐三爷不用犯愁,何不去码头上看看,说不定有常州船带了葛纱过来。”

齐强一听大喜,拉着李四勤就要去码头,连大河看他们离去后,低声道:“小的看相奶奶的口气,夫人是打算来帮着打理亲事,多半是要日日来的……”

连震云慢慢点头:“天气热,把花园里的凉卷棚扫出来给她和相奶奶单独坐立。”顿了顿,“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,随她高兴。”

清河坛口正堂后是一座两进院落,与胭脂巷云典史府上一般的格局,前后两进夹一个花园子。

头进住着李四勤,连大河和连大船也在头进厢房里住着。后进住着连震云和身边二个侍妾,两个小丫头,几个上灶打扫的仆妇。中间花园子不大不小的,栽了不少树木花草,甚是阴凉。

齐强因着妹子时时要来,也不回去,还是住在李四勤房隔邻。齐粟娘当日去后进看了看新房,第二日一大清早又被相奶奶接着来了。

她们原向后进去,连震云的侍妾蕊儿和梗枝在门口接着,引着向园子里走,“夫人和相奶奶辛苦,奴婢姐妹所在的院子,爷不时要出入,大是不便,昨晚特意把园子里凉卷棚扫了出来,还请在这边坐立,也凉快舒坦些。”

相奶奶连连点头,“这般甚是妥当,两位姑娘费心了。”齐粟娘昨日见过蕊儿和梗枝,只觉性情还算温和安分,不是爱占先拿尖的,尤其是跟了连震云五年的蕊儿,年纪二十二,甚是稳重,竟和莲香一般儿的性情,已是放了一半心,再见得这般殷勤懂礼,更是欢喜,一边摇着白纱扇儿,一边便问,“蕊姑娘,莲香的船还要几日方到?”

蕊儿知晓眼前这两位夫人明白内情,便笑道:“刚接进来第二天就送了上船去淮安总坛,让人引着给帮主夫人叩了头,认了干女儿,住了两日,怕是方上路呢。”

齐粟娘听得连震云替莲香打算得如此周全,再想想陈演和齐强相劝的话,暗叹一声,只得把前几日积在心里对连震云的厌恶消去几分,免得脸上露了出来,带累莲香。

连震云于她自已,不过借着图样套上交情,指望将来急用之时,让他帮她带几回私货。这事儿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连震云不过出了些船费例钱,坝上工程却是他尽赚,陈演将来转了河道,河漕上的事儿也免不了也能说上几句。连震云多半不会为了省这些小钱得罪于她。况且,连震云因图样承了皇恩,当初虽是惊心,以后却必不能逼急了她,让她漏底。这样一来,运私货的事总有个七八成。说到底,他们既不是合伙做生意,更不是打伙过日子,他后院闺房中放了几个女人实是与她无干……

几女来到园子里,相奶奶看得那松墙竹林中三间小卷棚,前后帘栊掩映,四面花竹阴森,端的是个纳凉的好所在。里面一明两暗三间书房,小丫头半叶正在里头扫地,见得来人,施礼道:“夫人来了,相奶奶来了。”

相奶奶掀开竹帘,领头进入明间,只见上下放着六把矮矮的云南东坡椅儿,桌上安放古铜炉,流金仙鹤炉,似是新上了香饼,袅着丝丝暗香。

“好干净的香味儿,让人嗅着心头爽快。”相奶奶笑道,“这般布置,是大当家夏日时常坐立的地方吧?”

蕊儿点头笑道:“虽是如此,不过只怕二当家来得更多。二当家今儿还嘀咕呢,说这院里头再没有能让他凉快的地方了。”说话间,打着海棠春睡攒珠帘子,进了后头。

里面平地上安放着一张黑漆缕金凉床,挂着青纱帐幔,床边一个长脚踏,两边彩漆描金书厨,书籍虽是不多,却也堆了半厨。

齐粟娘随手拿起一本,竟是本《几何通解》,著者匆庵主人梅文鼎,虽知不过是初浅算学入门,见得页页用笔点划认真,仍是刮目相看。

走过绿纱窗下便是一屏十二折寒绢屏风,齐粟娘看着每一折都绣着一副场景,人物众多,连串起来怕是一个戏目,正和相奶奶一起细看时,蕊儿笑道:“夫人,这上头绣的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凤求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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