齐粟娘和相氏一连忙了十多日,待得七月初三,立了秋,天气转凉,白露初降。

坛内正堂二十桌喜宴,清河官吏、世宦、乡绅以典史云附鹏,漕司主事全过雁,盐司新任主事温报回为首,无一不备厚礼,上门敬贺,便是县丞汪空思托病在家,也送来了贺礼。闸口外连摆三天的流水席,任清河县民及沿途过埠的船客随意吃喝。

偏厅摆了十桌喜宴,相氏与齐粟娘忙得团团转,与清河县里有头有脸的奶奶、小姐们寒喧问好,敬酒让菜,半日下来脸都笑僵。

眼看着拜完堂,伴婆喜娘们将新娘送入后进新房,宴席吃了大半,女客渐渐打道回府,齐粟娘总算也松了口气,寻了个空,坐在齐强房中匆忙寻几口吃食。

齐强坐在齐粟娘对面,一边摇着他的红骨细撒金金钉绞骨川扇儿,一边笑道:“妹子,你慢点吃,相奶奶在外头呢。”

齐粟娘因着喜日子,也穿了身簇新绯红妆花纱衫,白绫裙子,把绣帕子垫在裙上,正大力啃着一颗秋梨,流了一手的汁水,待要说话,半叶提着一个小食盒儿走了进来,“夫人,蕊儿姐姐叫奴婢送些吃食过来,请夫人用一些。”

齐粟娘一笑,咽下嘴里的梨肉,“蕊儿姑娘费心,相奶奶那边可送去了?”

“相奶奶就在厅上用了些。只叫我们往这里送呢。”半叶一边说着,一边在桌上摆饭,一银瓯松栗子果仁梗米粥儿,一碟玉米面玫瑰果蒸乳饼,一盘子薄切烧鹅肉片丝,“蕊儿姐姐说,都是备着席上用的,未曾精细用心,还请夫人包涵。”

这话说得齐强也笑了起来,一边取了牙箸给齐粟娘,一边笑道:“你们家蕊儿姑娘太小心了些,我妹子哪里是挑剔的人。”

齐粟娘用帕子拭了手,接过箸子,笑道:“你回复蕊儿姑娘,多谢她惦记,生受了。”半叶施了一礼,又从袖中取出一把白纱团扇儿,“夫人,上月那日,齐三爷走得急,奴婢送夫人出门时把扇子拉在东坡椅上了。奴婢一直收着,今儿才寻到夫人得空呈给夫人。”

齐强笑道:“第二日我从坛口回家里,我妹子就问我这扇子,要不是你知会了我一声,我还摸不着风呢。”齐粟娘接过扇子笑道:“多谢姑娘了。”半叶退了出去。

齐强看着齐粟娘喝了半瓯子梗米粥,半块蒸饼,放下碗歇息,小心陪笑道:“妹子,演官儿还没有回来?”

“有什么话就直说——”齐粟娘瞪他一眼,“难得的喜日子,不在外头吃酒玩乐,在我面前伫了半会,谁不知道你有事。”

齐强连笑几声,倒了盏清茶放在齐粟娘手上,“妹子,哥哥和你商量个事。”

“哥哥,你说。”齐粟娘喝了口茶,瞅着齐强道。

齐强被齐粟娘瞅得有些忐忑,斟酌半会,“你也知道,连老大在后街上有个相好叫桂姐儿的,三天后就要抬进门做侍妾。”觑了觑齐粟娘的脸色,继续道:“这桂姐儿有个妹子,叫月钩儿,是……这个……是哥哥的相好……”

齐粟娘放下茶,歪头看着齐强,“哥哥不想娶进门做嫂子?”

齐强陪笑道:“这个………当初哥哥不是说了么,哥哥的嫂子等妹子你给我挑呢。妹子眼界高,月钩儿,妹子是看不上的,所以……就和她姐姐一样……在我身边做个侍妾,妹子看成不成?”

齐粟娘啐了他一口,“说的什么话,倒像我不容你娶她一样,你就是自个儿没拿她正经看待,倒拿妹子说嘴。”

齐强不说话,只是笑,齐粟娘心中无奈,她再也不喜欢这类妻妻妾妾的事,也改不了这世道,没得去强劝的道理。何况长兄如父,齐强娶妻娶妾的事儿,本不是她能过问。齐强却巴巴儿和她商量,不过是因着看重他们兄妹的情份,“哥哥过几日就要回京城了,妹子又不能跟去。安生伏名太小,你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女人,我也不放心。哥哥的相好不少,既是愿意抬她进门,想来她总是有些好处。再者,这也是哥哥自个儿的事,妹子也没得个说不行的道理。”

齐强听她体贴,心中欢喜,“外头的事不说,家里的事哥哥没有不听妹子的,不管是抬是娶,齐家也是我们两兄妹亲。”笑着道:“既是妹妹准了,过几天桂姐儿进门,我就让她引着月钩儿来给你磕头敬茶,认认你这个当家姑奶奶。”

齐粟娘笑得不行,嗔道:“只听说过有给当家主母磕头敬茶的,没听过给嫁出去的姑娘进门行礼的,这是哪门子的规矩?你这是要给她脸,还是要落她脸呢?”

齐强一瞪眼,“这就是我们齐家的规矩,要进我们家的门,就守我们家的规矩。”说话间,就站了起来,“这事就这样定了,妹子,我到外头喝酒去了。”

齐粟娘看他猴急样,一把扯住,挟两箸子薄切烧鹅肉片丝喂了他,“出去了好歹先吃些菜垫垫,别一个劲儿傻灌,那五花酒更要少喝。”

齐强失笑,一边嚼着肉片丝,一边道:“外头已是醉倒不少了。个个都和我当初一样,以为花儿酒不醉人。比妹子你当日醉得更厉害。要不是我起更回来把你接家去,你还在卷棚里睡着呢。”说罢,笑着去了。

齐粟娘亦是好笑,正将桌上的残菜收拾进食盒,蕊儿急急进来,施礼道:“夫人,姨奶奶想见夫人,命奴婢过来相请。”

齐粟娘抬头一笑,“喜日子哪有先见外人的,让她好好等着新郎官进来,明日我们再见不迟。”

蕊儿陪笑道:“喜婆子也是这样说的,但姨奶奶说夫人不是外人,若是不见夫人,她就不成亲。”

齐粟娘一愣,摇头道:“这孩子,或是心里害怕?我去看看她。”说着,便向门外走去。

蕊儿松了口气,随在她身边,因是熟了,知晓她不计较这些,笑道:“姨奶奶今年十月满十四,夫人不过也是十五,夫人倒说姨奶奶是孩子,那奴婢是什么?”

齐粟娘失笑,看着蕊儿道:“别看我面上十五,心里可是快上三十,老成的很呢。你叫我声姐姐也不亏。”

蕊儿掩嘴直笑,齐粟娘看她一身桃红绣金钱对衿衫儿,桃红百折裙,白嫩嫩的脸,笑弯弯的眉,再想着她性子那般好,行事又大方,心中叹了又叹,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,“也委屈你这孩子了,到哪里不是一个挑不出一点错的当家奶奶。”

蕊儿一愣,微微侧头,用帕子拭了眼角,转头笑道:“夫人直管孩子孩子的叫着,还上了头,夫人就仗着个儿高欺负奴婢罢。”

齐粟娘也悔了口,连忙接上,只和她拿些闲事说笑,穿过园子,到了后进东厢房里。

东厢房和耳房打通后,足有齐粟娘两间内室那般大,当初送嫁妆铺床时,齐粟娘也是跟着,亲自看着江宁拨步描金大床在北墙放下,大红罗圈金帐幔挂起,红毛毡子厚厚铺了大半间屋子,其他桌椅锦凳无不是齐粟娘一一指点安置,竟是比当初自己嫁人时多操了无数的心,唯怕她嫁得不风光,到了连家站不稳脚跟。

齐粟娘走入新房,房里的伴婆喜娘们乐得不行,“姨奶奶,夫人来了,你就别红着眼儿,现下早过了哭嫁的时辰,看不吉利。”

莲香的齐眉额发已向上梳光,露出洁白的额头,齐粟娘虽是在外头忙,也能想象出相氏亲手替她用红梳上头,用开脸红线儿绞了个十字,然后上粉描眉。于是,记忆中那个明朗的少女,已换了妇人装束,穿着大红喜袍,戴着珠冠,如木偶一般坐在床边,面色忧虑,双目含泪地看着她。

齐粟娘忍住心中的悲伤,急步上前,走到床边,“怎么了,莲香,大娘们说得对,这个时辰可不能哭。”说话间,想去抽帕子,却记起帕子上沾了梨汁,再用不得。

“夫人。”莲香紧紧抓着齐粟娘的手,从床上站起,卟嗵一声在床边跪下,“奴婢心里明白,若是没有夫人为奴婢说话,奴婢哪里能……”

齐粟娘见她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,心中酸涩,连忙用力拉她,“大当家心上有你,我说话才管用,他要心上没你,我说破天也没用不是?你是个明白孩子,这点儿事总要想通才好。”

喜婆伴娘们连忙上前去扶,莲香却倔着不动,给齐粟娘连连磕头,慌得齐粟娘避让不迟,待得莲香被扶到床边坐下,已是哭得脂花粉乱,哽咽难言。

“快别哭了……”齐粟娘心中实在难忍,想着她不过十四岁就遭了这种罪,存身的主家被抄,爱护她的主人病死,又被连震云不当人看地破了身子。如今便是嫁了过来,也是偏房姨奶,一身宠辱全由夫君与主母所定,日日小心,处处谨慎——她自己来从前世里来这世上,为了保着小命,为了和陈演、齐强一起安安生生过日子,这小心谨慎是时时记在心中,仍是时时有错,不过五年已是满心疲累。莲香她若是要一辈子保着不叫人抓住错脚,哪里又是人过的日子?想到此处,齐粟娘终是忍不住哭道:“我实是也是没办法,但凡另有一条好走的路,我哪里肯舍得你来做偏房?莲香,这以后的日子,你得自个儿好好地过了,到了扬州,我再也难帮上你了。”

莲香见得齐粟娘如此,越发哭了起来,抓着齐粟娘的手不放,喜婆伴娘们面面相觑,原想让蕊儿上前劝劝,没料到她亦是止不住地流泪,哪里还能劝人。

这新房里正哭着,外头李四勤与齐强嘻嘻哈哈跟着连震云进了后院,要来闹洞房,走到门口,却听得一片哭声,顿时呆住。

连震云还未皱眉,李四勤已是恼了,叫道:“这是成亲呢,哭什么哭,真丧气——谁在那里——”当头见得抱住新娘子大哭的是齐粟娘,顿时闭了嘴。

见得连震云进门,满屋子女人都是一惊,伴婆喜娘们吓得不行,蕊儿见着连震云扫了她一眼,亦吓得连忙抹了泪,站在一旁不敢出声。

齐粟娘见得莲香双目中现出惶恐害怕之色,抓着她的手越来越紧,心中一痛,知晓她仍是因着那晚受了惊。但莲香嫁了过来,若是这般样子对着连震云,哪里又讨得了他的欢心,心中一急,慌乱抹了眼,安慰道:“行了,都是我的错,不该舍不得你跟大当家去扬州,好好地日子招你哭了。”说罢,忍痛推开她的手,悄声道:“那是你夫君,你得好好对他。”转身对喜娘们道:“新娘子妆花了,大娘们辛苦一会,再补会妆罢。”看了看缩在一边的蕊儿,“蕊儿姑娘,烦你过来帮把手。”

喜婆们连忙应了,蕊儿偷偷看了连震云一眼,见他没什么恼怒的神色,松了口气,转身去开了妆盒。

齐强看了连震云一眼,转头对齐粟娘笑道:“妹子,你看着你怎么像自己嫁女儿一样,若是真这样舍不得,和演官儿说说,回高邮做官去,那里离着扬州城可近。”

李四勤连忙笑道:“正是正是,齐三他妹子和小嫂子好着呢,也难怪舍不得,这是好事,是好事。”

齐粟娘知晓齐强担心她得罪了连震云,陈演虽是一县之主,连震云却也不是个软的。莲香出身虽低,但俗语道不怕官只怕管,皇上宠臣,清河一县之主的县台夫人亲自开口为媒,不论是七品候补千总或是漕帮清河坛主,都得好好思量一番,免得得罪了她。莲香也算能借着陈演的势,抬高了出身,六品县台大人的义妹作了七品候补的正妻,半点不曾委屈了连震云,说起来还是他高攀。就如同她借着侍候过皇上、太后、还有那位爷的势,抬高了出身一般。否则以她的出身,哪里配得上身为举子的陈演?只不过,她的夫君宁可冒死抗旨也要娶她为正室,而莲香的夫君至多让她做偏房……

齐粟娘苦笑着,她来这世上,辛苦挣扎,自问没有泯了良心。但经了这一世,行事多多少少有些沾染了习气。上头的贵人们仗着势,抢老婆吞河银,还几乎生生拆分了陈演和她。下头的四姓五村村民盼着把田地挂在陈演名下,免了田税,宁可投充为奴也望着来清河仗着县大老爷的势过好日子。不上不下的她也曾仗着陈演的势,在高邮赊帐、占田、行贿,惹得康熙大怒。到了清河陈演的辖下,逼得许寡妇命悬一线,若是她没有去祠堂,许寡妇只有死路一条罢?满清河也无人敢多说一句。

这世里的是非原不同前世,若她不是县台夫人,连震云这样精明厉害不肯服软之人何尝会听她所言?怕是她跪下来求也无用。虽则她自问行事之由没有错了半点……

“只当为你寻个乐子……”德州行宫中,陈演的笑脸浮现在齐粟娘的眼前,“我是不信你会做出什么来的……”

“仗势欺人原是不用学的。”齐强的笑声回荡在齐粟娘耳边。

在这世里,没有了陈演,齐粟娘能做什么?

她什么也不是。

不论对与错。

齐粟娘看了一眼齐强和李四勤,叹了口气,上前对连震云陪笑道:“大当家,对不住,误了你的吉时,妾身给你赔罪了。”

连震云淡淡看了她一眼,慢慢弯腰回礼道:“夫人客气,莲香她向来多承夫人照顾,有些不舍也是情理之中。”便也无话。

齐强见得如此,偷偷给齐粟娘使了个眼色,拉着李四勤,说了一串吉利话,便一起溜了出去。

三人一口气直奔到了园子里,齐粟娘长出了口气,“哥哥,大当家是不是生气了?我看着他神色不对。”

齐强笑道:“这个要问李四,我可是看不出。”

李四勤笑道:“现在又害怕了?方才怎的好在人家新房里哭?要不是看着是你,俺早就——”看着齐粟娘瞪圆的眼睛,转口道:“放心,他最近一直这样,冷冷淡淡,不阴不阳的——”

齐强和齐粟娘相顾失笑,齐强拉着齐粟娘笑道:“哭都哭了,还怕他作甚?走,我们三个去卷棚里吃酒去,演官儿不在家,哥哥带着你耍玩,也没人敢说你什么。”

齐粟娘欢喜笑道:“耍玩吃酒倒也罢了,哥哥快走了,妹子多陪陪你是正经。”李四勤哈哈大笑,“叫他们再整一桌席面上来,奶奶的,方才就顾着和那些官儿傻笑了,哪里顾得上吃?齐三你这小子,你是怎么一边儿给别人死命敬酒,一边自己又吃又喝的?这招儿可得教教俺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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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未悟道的佛:你的评打不开,我点了N次后,评不见了。汗,绝不是我删除的。我只看到了标题和开头,到底写什么还没看到。弱弱地问一句,还能再贴一次么。

2、感谢对伏笔猜测思者的亲们,看到本章,知道答案了么?发贴猜中的更新再更新和秋千笑奖励30点评论积分。其余几位发贴未猜中的也奖励20点,注意到连震云细小动作的上位精灵使,也奖励20点。跟贴的亲们,没办法奖励到。只好给个飞吻了,感谢参与!有几位亲实在目光如炬。可惜没人注意到关键人物。看来以后这样的游戏还要多来几次。免得亲们轻轻放过伏笔。原谅我不可救药的喜欢暗示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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