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一大早,齐粟娘起了床,穿了那身半旧湖绿喜鹊袍,扎了葱绿碎花腰系巾,陈演亲手给她梳了渔婆发髻,挽上碎花头帕,一面笑一面吻着她道:“这般标致的船娘,瘦西湖上哪里又有?”

齐粟娘欢喜笑道:“你就穿一身青衣葛袍,咱们带上茶具、茶点,我给你撑船煮茶,别人只以为是穷文士雇船游湖,再想不到是我们的。”

陈演大笑点头,换了衣裳,带着小连提了食盒、茶具、避雨避寒的衣物,留下丫头们看家,在后宅小荷花塘边上了小画舫,齐粟娘执着青竹蒿在岸墙上轻轻一点,小船儿便顺水而去。

双飞燕的小画舫,只及连家大画舫的三分之一大,三丈来长,两丈来宽,中间一个小舱,舱顶覆着棕盖,两面敞着红漆雕格窗,前后开门,门窗皆以珠帘青纱垂挡,极是雅洁,可坐七八人。

小连十六七岁,生得壮实,向来稳重,是陈演的跟马小厮,如今也扮作青衣书童,一脸欢喜,在船艄红泥炉上引火煮茶。

陈演站在船头,看着齐粟娘卖力撑船,笑道:“粟娘,我来撑会,你坐舱里歇着去。”

齐粟娘正是兴头上,咯咯笑着道:“哪有船娘坐舱里,客人来撑船的?客官,这是顺流,半点也不累。”

陈演哈哈大笑,撩起衣摆,坐在了船头,含笑看着齐粟娘折腾。

小画舫从北门而出,驶入城外瘦西湖,正是四月末春光大盛之时,两岸百花齐放,绿柳成荫。

瘦西湖上画舫极多,富室巨家大画舫不说,便是船娘所撑小船便有上百,罗帷翠屏,稠叠围绕的艳丽妓舫更是处处可见。

又逢四月芍药花会,郊外村港里驶出数十花船,船前船后以瓷缸瓶洗之具载满鲜花,五色缤纷,争奇斗艳,当真是十里飘香。

齐粟娘到得扬州半年,方是头一回出来游湖,看得这般繁华景致,极是喜欢,频频对陈演甜笑。陈演时常与官坤名士在湖上应酬,到底是为公事,不得畅意,如今娇妻在侧,笑面如花,自是快活,虽有隐忧,也已抛之脑后。

一路驶到了北郊虹桥,已是近午,齐粟娘将船停在岸边。虹桥码头十余个,早已泊满画舫、少飞、平底、乌蓬、丝瓜架等各类船只。岸上的醉白花、治春社、会芳园等有名的酒楼食肆挤得人山人海,尽是逛花会赏春的游客。

小连上岸挤进人群,买了沿堤叫卖的果子、鬼蓬头、三丁包子、黄桥烧饼提回船上。三人就着船艄上煮好的竹叶清茶,吃了个大饱。

齐粟娘心满意足,撑了一上午的船,也有些累了,小连避到了船尾洗刷茶具,她便摸着鼓鼓的肚子,窝在陈演怀中休息。陈演一面摸着她的头发,一面轻笑,“这会儿不生我的气了罢。昨儿晚上,你又哭又闹的,我可是慌了神……”

齐粟娘翻了个身,看向格窗外的碧波水面,嘀咕道:“你要早带我来,我会闹么?这年头,我又不能光带着丫头出门撑船玩……”

陈演听她叽叽咕咕,不禁失笑,见得舱门青纱低垂,珠帘摇曳,低头吻在她唇上,含糊道:“昨儿都行到半路上了,你一生气便把我推开,哄了你半晚,也没能……”

齐粟娘羞笑着轻轻推他,“小连在外头,这是河上呢……”

陈演缠了她半会,在她耳边悄声道:“回去吧,今儿下午我不用去前衙里,我们……”

齐粟娘咯咯笑着,“那我还要撑回去……”

陈演笑着扶她起来,“我去解缆绳。”

齐粟娘走到船头,执了青竹篙,一边用手指梳理有些散乱的发鬓,一边笑看陈演解缆绳,突听得邻船传来唱吟之声:“扬州好,妆就下层楼,罗汉高鬏偏称稳,渔婆小勒最风流。那道懒梳头。”

齐粟娘一愣,侧头看去。邻船也是个船娘撑着的小画舫,船头站着一个青衣葛袍的清奇文士,一手提着支小酒壶,一手执着酒杯,含笑看着她。舱里还有三四文人,俱在饮酒,听得他吟诗,哄然叫好:“韦兄绝妙好词,道尽湖上船娘风姿,当浮一大白……”

齐粟娘隐约听出有些调侃意味,却不是很明其意,陈演方把缆绳解到一半,面色一沉,腾然站起,瞪向邻船,船尾小连也站了起来,只等着陈演眼色,便要叱骂揍人。

齐粟娘尚是头回见得陈演发怒,惊了一跳,上前抓住陈演的衣袖。

那文士似是未察觉陈演的怒气,尤是笑看齐粟娘,摇头晃脑,“青蒿三尺,掩映碧流,淡妆素服别有趣,绰约丰姿绝可怜……”

齐粟娘见得他船上人多,不想陈演打糊涂战吃眼前亏,忍不住拉着陈演问道:“陈大哥,他是在调戏我么?”

齐粟娘不太明扬州风俗,陈演却是举人出身,又时时与扬州文士交游,知晓他们的雅痞。湖上船娘虽多,率多粗衣粗貌,间有一二容貌娟好者,便有文士觉其楚楚动人,别有风趣。兼且贫家船娘甚是爽朗,扬州诸子,最爱与般娘调侃,不过是赏花赏景一般,倒也无调戏之意。似齐粟娘这样的姿色,在船娘中已是独一无二了,自然易得文士注目。

陈演生性豁达,但为官已久,难免有自重自高之心,便是易装便服,自家的老婆也容不得别人多说一句。他原已是气得面上变色,要过去找茬,听得齐粟娘这一问,却是愕然,怒气一泄,忍不住笑了出来,“不是,他是在夸你呢……”

其时,邻船舱里的文士们亦走了出来,便有两人看着陈演愕然笑道:“原来是府台大人,府台大人竟也是这般雅趣风流……”

陈演一愣,转头看去,连忙拱手道,“原来是板桥居士,冬心先生……”

众文士听得父母官在此,纷纷唱名施礼,又见府台青衣素服,独自游湖,大得山水真趣,不免另眼相看。陈演听得各人名号,俱是扬州名士,天生傲骨,好几位连平日官府节宴都不屑出场,一直未见庐山真面目,今日得见,也不禁欢喜。

众文士邀约陈演过船饮酒赏景,自没想到此船船娘仍是府台夫人。陈演为免物议,也不能告之,更不便驳了扬州名士的面子,想着不过是邻船,便也欣然领命。

邻船上自有小厮、书童上岸重置佳肴风物,陈演亦命小连上岸去打酒,悄声对齐粟娘道:“我过去喝几杯,和他们说说话,便回。”

齐粟娘见得他没发怒,已是松了口气,她自觉孤诺寡闻,但那船上几人的名号竟都听人提起过,知晓是扬州鼎鼎大名之人,轻笑道:“你不用管我,随意就是。我回舱里睡一觉,你只记得别喝太多,免得散席时记不起我,把我丢在这里,自个儿走了。”

陈演哑然失笑,轻轻捏了捏她的手,看着她入舱里,将舱窗舱门关得严实,方转身过了邻船。

齐粟娘因着上午累了,朦胧间只觉湖水轻荡,如在摇篮之中,不一会儿便舱中座榻上睡沉。待得她被喧哗的波浪时惊醒时,已是过了大半个时辰。

她揭开窗纱一看,大吃一惊,画舫不知何时脱了缆,从岸边飘到了湖中央,正在原地打转,虹桥早已不见踪影。

齐粟娘慌忙揭开身上盖着的衣物,急急拢好发髻,跑出舱外,拿起船沿的青竹篙,慢慢将船身稳住。她四面看看方向,一点一撩,将船头转向虹桥方向,便要回航,以免陈演发现时担忧。

湖风吹拂,撩起她腰间紧扎的葱绿碎花系巾角儿,系巾束出她纤细的腰肢和饱满的前胸,湖绿色的宽口长裤随风荡出一阵阵波纹。不知不觉,齐粟娘的小画舫,被两艘大画舫给围住了。

“爷们方才还奇怪,这小画舫怎的停在湖中央无人理睬,竟没料到里头有个美貌小船娘。小娘子,可是累着了?到爷们的船上歇歇如何?”

齐粟娘这回听得明明白白,知道是扬州城里的富家浮浪子弟在调戏她这个良家妇女,低头不理他们,把竹篙一撑,从两船间隙中绕了开去。

两个大画舫上的浮浪子弟见她如此,纷纷大笑,一边叫自家画舫船夫追上去围住,一边嚷嚷,“小船娘,别害羞,爷们疼你呢……”

齐粟娘虽是努力撑篙想甩脱他们,但一则人少力小,二则船技不熟,费了许久的功夫,仍被那两艘大画舫围在湖中央,逃不出去。

那些浮浪子弟见这美貌小船娘一声不吭,低着头撑船只想逃走,更是笑得不行,大觉有趣,吆朋喝友,又召了两艘画舫过来围堵。齐粟娘被四艘大画舫围得在中间,只看得到大画舫的船身,寻不到一点空隙。

齐粟娘心中大怒,额上冒汗,正寻思着要不要跳水逃走,回去向陈演告状,明儿查着这些人的底细,再来算帐,突听得一声断喝:“光天化日,没王法了么,赶他们走!”

随着这一声叱喝,齐粟娘便听得外头似有近百人大喝,见得四艘大画舫慌乱散了开来,五六艘河标兵的军船正在驱赶他们。

齐粟娘好不容易重见了天日,暗暗松了口气,抬头看去,隐约见得军船后有一艘大画舫,听得有尖利的嗓音笑道:“爷,倒也怪不得他们。奴才远远看着,那小画舫上的船娘,身段风姿在这湖上也是头一份的了,要不,奴才叫她上来让爷细看看。”

“你去看看,若是过得去,叫上来给二位当家的和崔大人倒酒。”

齐粟娘听得熟悉的声音,背上的冷汗直冒,狠不得掉头钻回船舱里去。她勉强镇定,左右偷看,见得河标军船正在驱赶大画舫,无人注意她这小画舫,暗暗使力撑篙,三十六计,走为上计。

“呔,那小船娘,你跑什么跑?半点儿礼数也不懂,我们十四爷救了你一场,上来给爷磕头敬酒才是——”傅有荣站在船头,看着小画舫上那鬼鬼祟祟的船娘,方嚷到一半,瞪着那船娘抬起来的脸,猛地把话卡在了嗓子眼,双眼大睁,声音降了八度,结巴道:“你——你——你——”

齐粟娘一头大汗,猛向傅有荣打手势,递眼色,双手合什举到头上,只求他别把她抖了出来。

傅有荣惊得不行,指着齐粟娘,嘴里还在“你——你——你——”声音抖得像抽风似的。就听得舱里有人不耐烦地骂道:“死奴才,你抖个什么劲?爷原就没指望你有什么好眼神儿,横竖只要不丑得吓死人,你就叫她上来看看,若是能唱几曲,爷也懒得踹你。”

傅有荣回过神来,委屈地回头看了看,“爷——”

齐粟娘吓得不行,捏着嗓子唤道:“傅公公——傅老爷——”

傅有荣又回过头来看齐粟娘,额头上冒汗,满脸的左右为难,正磨蹭间,就听得脚步声渐近,“小傅子,你这奴才在磨蹭什么!那船娘到底长什么模样——”

齐粟娘呆呆地看着走上船头的人影,十八岁的十四阿哥身量已是长足,穿着一身月白暗龙纹箭袖单衫,腰间系着明黄带子,鞋上穿着金云头缎靴。

或是因着春日暖洋洋的太阳,他的脸上带着懒懒的神色,一手叉着腰,一手摇着把玉骨纸扇,先是瞪了傅有荣一眼,方转头不在意地扫过齐粟娘的脸,只在那一瞬间,他面上神色的变化让齐粟娘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

十四阿哥一脸狰狞,冲着正要回航的河标军船大吼:“不长眼的王八蛋!混帐东西!把那四艘画舫给爷拆了,船上的人都丢进湖里去喂鱼!”

齐粟娘僵立在画舫上,看着在水面上随波起伏,大叫救命的浮浪子弟,心里碰碰乱跳,只觉得额头上的冷汗已经顺着面颊流到了衣领内。十四阿哥站在船头,死死地瞪了她半晌,恶狠狠地丢了一句,“你给爷上来。”

齐粟娘从大画舫放下的驳板上慢慢走了上去,跟着十四阿哥走回了船舱。船舱里原坐着的人,因着听到十四阿哥大发脾气,已是站起迎了出来,眼光落到齐粟娘身上,齐粟娘不敢抬眼,只听到几声暗暗抽气的声音。

舱门上的珠帘两边分卷,齐粟娘入了舱,不敢走近,贴着右舱门口的一股珠帘束站着,低着头,死死盯着那双金云头缎子靴,看着它在紫檀木桌脚边重重地来回走动,越走越急,越走脚步声越大,越走这船舱里越听不到半点人声。

突地咣啷一声,紫檀木桌上的茶碗被玉骨扇用力扫了下来,在船舱上砸得粉碎,青碧的茶水溅了一地,有两三点远远落到了齐粟娘脚上的白罗销绣鞋尖上。

齐粟娘吓得一抖,倒退两步,缩到了珠帘束里面,顿时听到一声大吼,“你躲什么躲,你都有胆子冶游在外了,你还怕什么!亏皇阿玛回宫里,还在太后面前夸你居家简朴谨守妇德!谨守妇德——你就是这样守妇德的?你的《女诫》呢?出宫几年,你把《女诫》忘到天边了!”

齐粟娘虽是见过十四阿哥小时候发脾气,也知晓他嗓子粗声音大,却没料到他长大了发起怒来竟是这般哧人。当初两人都是十一二岁模样时,处处是她占上风,现下都是十八岁,气势上完全没得比。上船时打算装聋作哑蒙混过关的念头,被她甩到九宵云外,知道马虎不过去,只得跪下,抖着声音道:“奴婢……”

“好!好!你还知道对着爷要自称奴婢!你还知道你是爷抬举的奴才!爷没指着你替爷找银子办差事,增光添彩,你安安分分做稳你的诰命夫人,爷就谢天谢地。现如今你这样子——”十四阿哥喘着粗气,猛拍了一下紫檀木圆桌,“陈变之没休了你,是你八辈子积的福——”

桌上的酒瓶、酒杯一阵乱响,砸了两个下来,酒水溅到了齐粟娘的衣角,暗骂自个儿不该一时慌张按着阿哥府里的规矩顺口自称“奴婢”,却只能安安分分跪在地上,生怕再惹十四阿哥发怒。

李四勤面露不忍,想要说话,却被连震云扯住。十四阿哥瞪着齐粟娘看了半晌,一屁股坐在锦凳上,“起来,你跪在那里有用么?”

齐粟娘扶着舱墙慢慢站了起来,十四阿哥看着她道:“陈变之呢,他知不知道?”

齐粟娘余光一扫,知晓这舱里只有五个人,低声道:“知道……”

十四阿哥冷哼一声,“原来是被他惯出来的。他怎么不跟着你?他就放心你一个人?”

“走散了……”齐粟娘呐呐道。

十四阿哥瞪她一眼,“在哪里走散的?”

“虹桥……”

十四阿哥挥了挥手,傅有荣走了上来,小心陪笑道:“爷,奴才在。”

“带几个人跟着她的船,送她回虹桥,别让陈变之知道了。”十四阿哥转头看向齐粟娘,叹了口气,“扬州是个烟花之地,他虽是宠了你几年,往后的日子还长。你安分一些,替他纳个妾生个儿子,将来他若是……我还能替你说上话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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