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日转眼即过,二月二十日,康熙帝御船队自淮安而出,经宝应、高邮,沿漕河而下,到得扬州城外黄金泊码头。

齐粟娘抚着肚子,坐在府衙后宅内室里,尤听得满城喧闹,十方锣鼓之声震得山响,不由笑道:“皇上以往出巡,为防变乱,沿河男子不得靠近,唯准妇人叩拜。今儿偏不禁扬州百姓沿河陛见叩拜,谁不想去看看。比儿,现在满城人都涌到黄金泊了罢?”

比儿端上一碗热牛乳,笑道:“谁说不是,就说咱们府里,除了夫人和奴婢,已是全去迎驾了。枝儿、理儿、长生把过年新制的大红袄儿穿上了,小连和七夕却穿上了红布夏衫儿,去码头的人谁不是这样?奴婢方才在后门上看着,便是没钱买红布的丫头,都扎了段红头绳。连府里大爷当初也没料到皇上会让男女百姓们都去迎驾,这一回,他那戏台上的素装绝色美人儿更是显眼。”

齐粟娘靠在座榻上大笑,“她们三个也不怕热,那两个也不怕冷?好在皇上只在扬州呆三天,明儿的行程是要去游瘦西湖,赏八大园罢?盐商们听说这个消息,怕是要喜翻了心。”

比儿笑道:“爷这几日带着盐商们早早迎了出去,不就是为了在随驾的河台、漕台、督台们耳边说话,让他们奏请皇上游园么?听说明日行程就是漕台桑额大人奏请的。”

齐粟娘叹了口气,“咱们可是瞧不见这热闹了。听说小秦淮河除了水嬉,两边建了一溜儿的香亭,里头全是锦屏画围,焚香挂玉,曹大人的那十几个戏班子,要唱足一天呢。皇上这会儿怕是已经入了钞关,沿着小秦淮河向天宁行宫去了。”

到得当晚二更天,陈演从天宁寺行宫赶了回来,倒让齐粟娘大出意料,“怎的回来了?我原想着你要守在宫外候旨呢,皇上这会儿怕还在开宴罢?”

陈演满脸不愉之色,挥手让比儿等退下,关上门,叹道:“今日过小秦淮河时出了事。御船护驾的侍卫见得南柳巷一处吊楼角上有火光,疑心有变,当时就一箭射了过去。我赶过去一看,只是个打火做饭的妇人,好生生被一箭射死了。”抱着齐粟娘道:“新任两江总督噶礼大人,也不肯报上去,只说是小事,遣我去把这事儿压了,我方才去那妇人家里,给了他丈夫和女儿二百两银子。”

齐粟娘半晌没有出声,陈演又道:“我去向督台大人回报此事,他虽是未多说,我看他的神色似是怪我小题大做,不该费这些银钱。这位大人……”松开齐粟娘,仰面重重倒在床上,“他原就是正红旗显贵董鄂氏出身,又在平噶尔丹时立了大功,是皇上的宠臣……听说还是九阿哥的姻亲……周先生说,他在山西做巡抚时……很是贪酷……”

齐粟娘侧过身子,伏在陈演胸口上,安慰道:“也就是两三天,他就要随驾去江宁,两江总督衙门也在江宁。和咱们隔开了,大不了咱们家填些银子给他,总不要你做违心之事。”慢慢思索道:“上回他上任时过扬州,你可送了礼?”

陈演却是笑了出来,低头看着齐粟娘,“中秋第二日,我回家看了你的信,心里火急火燎要去追你,偏偏他来了封河。我那时就觉得这位督台和我犯冲,哪还有闲心送他礼?他就算是想送我礼,我都不爱收。”

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,拧了陈演一把,“看把你贫成这样。他现在还没有发作你,怕是因为前几日你领去的盐商们孝敬了不少吧?”

陈演笑着道:“多半是如此。明日皇上要去游园,那些盐商也不会亏。今天连震云那是大大地露了把脸,不单单是皇上赐见,问了江苏漕事,升他做了正六品候补。太子也赏了他不少东西。这会儿开宴歌舞叫的就是他那班苏妓。”慢慢抚着齐粟妇的头,“不过,最让我奇怪的是,十三爷召我伴游,遇着他时,竟也拉着他说了两句。”

齐粟娘鄂然道:“十三爷?”她心中隐隐不安,一时想起高邮五味楼上的密室,一时想起四爷含糊不清的问话,慢慢道:“上回我就一直奇怪,四爷他的性子,站死了高邮知州,怎的只打了高邮两个漕帮坛主一百板子……”

陈演叹了口气,“多少总有些缘故罢,连震云这样的人,自然会小心看风头,各处都不会得罪。听说督台大人还在去江宁的路上,他的礼就送到了。”又笑道:“你还别说,好在四爷算是个明理的,若是换了十四爷,你要救了他两回,早寻个事由发作了我,把你弄到他府里去了。这些爷们日日折腾着,随驾的大阿哥和太子时不时唇枪舌剑的,晋见的各处官吏若是依附了对方,便冷言冷语在皇上面前下钉子,字字诛心。我看皇上已是极怒,咱们这些下头办差的更是战战兢兢,就怕遭了池鱼之灾,真正治理地方的心难免都减了……”

齐粟娘笑道:“谁叫皇上的儿子多?又个个都精明干练的?皇上既依了汉制立嫡立长封了太子,又要依满制让皇子们各掌八旗,进六部办差,阿哥们手上有了人,有了钱,还能不折腾?若换了我,也要争一回才甘心。”

陈演叹了口气,“皇上生得也太多了些,好在这会除了太子、大阿哥、十三爷,另外丙位都是王嫔的两个半大小阿哥,闹得还不算大。现下想着,京城里龙腾虎跃的,好在咱们不是京官……”

陈演不过是抽空回来看看齐粟娘,和她说了一会话,吃了盏八宝青豆盐笋茶,又要匆匆出门,齐粟娘劝道:“皇上这会儿怕是已经歇下了,你也不去候旨,累了这许久,也歇一歇。”

陈演抓起官帽,“明儿皇上要出游,北桥御道上原是依旧例铺的黄、红长毡子,皇上说太费,只准用黄土洒地。我虽是让下头去办了,还是要去看看才放心。再者,也要盯着各街各坊的里正保甲,叫他们传到各家各户,皇上路过时可再不能举火了。”

齐粟娘送着陈演出门,已是近四更,她走了觉,便也不睡,见着沈月枝的房里还亮着灯,心下奇怪,便去叩门,没料到当头开门的竟是齐强。

齐粟娘心里惊了一跳,偷眼一扫室内,外间桌上摆着两盏茶,高燃着红烛,两人似是在秉烛夜谈。

齐粟娘心下松了口气,见着齐强拼命向她递眼色,便笑着说了两句闲话,退了出去,走回自家院子,自言自语道:“这位沈姑娘,胆子也忒大,难怪敢从盐商府里翻墙逃婚,独个儿在江宁秦淮河边讨生活……”

她回房中无事,便把齐强托给他二十一处牙行的帐册一一翻看,又将年前随齐强出行与各处货商交洽时写下的日札取出,慢慢回温,不知不觉中便听得中门外云板七声,外门梆子三响,天色已亮。齐粟娘掩上帐册,却不自禁叹了口气,“这一大摊子又费神又来钱的事儿都不理了,九爷到底要差他去办什么事儿……”

陈演被康熙召去伴驾,一连两日未归,康熙御驾向江宁而去,齐粟娘满心欢喜等着陈演回家,陈演却让人传来消息,康熙让他随驾去江宁。

齐粟娘苦笑之余,只得作罢。倒是连府里送过礼来,齐粟娘看着抬盒里取出的十匹碧青拱碧兰衣料,不禁失笑,“如今不是不时新了?怎的还买了这些多?”

半叶请了安,见齐粟娘瘦了不少,脸色不大好,琢磨着怕是操心太多,耗了元气。半叶先转致了莲香的问候,方笑嘻嘻地道:“回府台夫人的话,王嫔娘娘赏给府里女眷三十匹碧青拱碧兰衣料。因着多少也算是体面,咱们婕奶奶特意给夫人送了十匹。再有,奴婢小小给府台夫人做个耳报神,如今咱们扬州城里最新兴的可不是樱桃红、泥金了,最新兴就是碧青色。万花春里卖断货了,八大盐商府府里都未必有,只有咱们两家,便是奴婢也得了半匹呢。夫人箱子里那几件没穿的新衣如今可是最体面的了。”

齐粟娘愕然失笑,微微有些发白的脸上,一时也有了些血色,叫着枝儿,“给你半叶姐姐点盏茶来,让她坐,咱们没出门,让她做个女评书,免得埋没了她这付灵牙利齿。”

比儿、枝儿、理儿齐声而笑,笑嘻嘻拉着半叶坐到脚踏上,点了盏木樨玫瑰茶给她,半叶笑道:“说来说去,还是夫人手段高。姨奶奶原还担心爷要抬几个苏妓进门,没料到她们在码头经了贵人们的眼,都被惦记上,一个没留全被要走了。这会儿咱们可不用担心狐狸精进府了。”

枝儿、理儿偷偷儿瞟着齐粟娘,齐粟娘又好气又好笑,啐道:“亏你想得出来,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了?叫你扯出这些来。让你们府里的两位爷听到了,我以后还能上你们家的门么?”

半叶嘻嘻笑着,“奴婢是丫头,不敢和夫人辩。只是夫人说得晚了。这话儿,昨日奴婢和籽定说时,正叫二爷听到了,倒把他笑得不行,嘴里嚷着中计了,转头就去和大爷说,奴婢吓得软了脚,好在大爷也就是瞪他一眼,骂他没规矩,就甩开了。今儿奴婢过来送衣料,两位爷可是一句话都没有多说。”

齐粟娘笑得不行,咬着牙道:“你这丫头平日里看着老实,见了你们大爷像见着老虎一样,谁知道你一肚子鬼心眼,在你们爷面前都敢碎嘴了,在你们姨奶奶面前还不知编排我什么呢。比儿,趁着今儿是在咱们府里,还不赶紧拧她的嘴。”

比儿、半叶笑闹起来,过得一会,半叶方笑喘喘的道,“王嫔娘娘不知从哪里打听来,这些苏妓的衣衫颜色是随了她的样,一发儿赏下了这些衣料到咱们府里。若不是姨奶奶不是命妇,怕是也要赐见呢。这样的体面,乐得姨奶奶只说夫人命道旺,不说府台大人节节高升,日日在皇上面前侍候,便是咱们也沾了光呢。”(未完待续,如欲知后事如何,请登陆www.qidian.com,章节更多,支持作者,支持正版阅读!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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