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钩儿的院子里,比儿领着四个媳妇在正房看住了月钩儿、彩云和目儿,伏名领着小厮把后宅里闹事的七八十个媳妇丫头圈在左右厢房里。

彩云坐在紫檀木五屏风罗汉榻上,看看炕床上面带不安的月钩儿,再看看坐在地上,摸着肿脸哭泣的目儿,心中打鼓。

她慢慢摸着三个月大的肚子,偷偷打量静静站在门口的比儿。只见她穿着樱桃红八团锦夹袄,白杭缎子滚羊皮金边裙,耳上是鸦青宝石坠,腕上是羊脂玉镯,比当年在大爷面前得意时更是体面,那身樱桃红的八团料子京城里还未见过,只是头上梳的还是在室女的盘辫,倒叫人看不出她的身份。

彩云陪笑道:“比儿姑娘,这几年在姑奶奶府里过得可好?如今也是偏房姨奶了罢?可有替姑爷生下一儿半女?”

比儿微微笑着,“多承彩云姑娘动问,我虽是过得好,倒也没做偏房主子,如今还是奶奶身边的大丫头。”

彩云一怔,又上下打量了比儿,微带不信,“姑娘如今这般体面,当初大爷还和我说过,要抬你做偏房姨奶——”

月钩儿猛然回神,狠狠瞪了彩云一眼,“少做你的春秋大梦,别以为你凭着肚子里的野种就能——”

彩云立时跳起,嚎叫着扑了上去,一头撞向月钩儿胸口,哭叫道:“你敢说他是野种?你敢说他是野种?你连我一块打死了,你再到大爷面前去说,说我肚子里的是野种!”

月钩儿早有防备,一个闪身翻到炕床里头,眼见得彩云要碰到如意云纹的炕桌上,比儿眼疾手快,奔上来一把将她扯住,转头叫道:“来人,把彩云姑娘扶出去。”

两个媳妇应声走了进来,将哭骂的彩云架到了外间座榻上,比儿看着月钩儿,慢慢道:“姨奶奶,大爷如今三十了,还没个血脉。他是齐家的独根,我们姑奶奶日日担心齐家的香火。彩云姑娘如今有了身子,姨奶奶也该替大爷想想。”

月钩儿咬牙道:“便是姑奶奶在这里,这些话我也得说。大奶奶是正经人家清白出身的小姐,大爷的正室嫡妻,我也服气。但彩云便是怀了龙种,如今也不过是个侍妾。她一进门就仗着肚子里那块肉不给大奶奶叩头端茶,更没到我跟前来请安问好,平日里纵着房里的丫头挑三掇六,搬弄口舌,谁不欺负?天下哪有这样的规矩?我不教导教导她,难不成还等得她生了太子,抬了偏房,再来教训大奶奶和我么?”

说话间,一阵脚步声响起,齐粟娘停在了房门口,盯着月钩儿道:“原来你是在教导她?我竟没有看出来,我还当你安心想让哥哥绝后,要让大奶奶也知道知道你的厉害,把这一府的人都震服住呢!”

月钩儿见得齐粟娘,心里一惊,连忙从炕床上爬了下来,规规矩矩福了福,陪笑道:“奴婢——”

“小嫂子不用多礼,我也受不起小嫂子自称奴婢。”齐粟娘看了目儿一眼,转头对沈月枝道:“一个一个来,打扫干净了才好。嫂子既进了这门,由不得嫂子做慈悲人。”提声道:“伏名,摆两张椅子到院子里,大奶奶和我一个一个看,先把那些不安分做事,专会勾引大爷,挑唆主子们互斗的奴才打发出去配人。再来收拾目无尊卑,不分上下,又或是急着要出门的混账老婆。”

伏名在正屋檐下摆了两张紫檀木太师椅,中间一张茶几,绵绵摆上了两盏六安茶,齐粟娘和沈月枝左右坐下。

关在厢房里的媳妇丫头们又哭又闹,半点不肯安静。沈月枝坐在椅中,默默无语。齐粟娘看了她一眼,暗暗叹了口气,也不说话,只等她自决。

前宅里爷们的作乐之声隐隐转入了内宅,沈月枝喃喃低语,“我家虽是书香门第,到了爹爹这一辈已是败落了,不过是面上还有些体面。我打小儿没娘,爹爹辛苦把我养大,教我读书识字,终临前担忧我孤苦无依,听信了媒婆的谎话,变卖家产备好嫁妆,把我嫁到扬州来,却没料着——实是卖到汪府里为妾。”

齐粟娘原听她说起过这些,这会儿又见她提起,仍是不出声地听着。

沈月枝叹息着,“那时节,我家已是穷得备不起体面的嫁妆,为了让我风光出嫁,爹爹把他身边的侍妾,跟了他七年的侍妾给卖了。”沈月枝苦笑着,“她对我也有几分养育之情——这些年我一直在想,一直在想——”

突地,沈月枝话声一顿,漠然转头对伏名道:“把关起的一个一个领出来,我来看。”

伏名连忙应了,叫小厮开了房门,把那些妆乱裙散,面目带伤的媳妇、丫头一个接一个领了出来。

头一个就是目儿,她被拖到院中,满脸是泪,尤是叫着,“我是大爷屋里的人——”沈月枝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彩云,又看了看手上的三道血痕,“拖到一边,打发出去配人。”

目儿双目圆睁,尖声道,“凭什么打发我,我是大爷屋里的人——”

沈月枝看了伏名一眼,伏名立时叱道,“给我掌嘴!对着大奶奶,竟敢不自称奴婢!没听到大奶奶的话么,拖到一边去,打发出去配人!”

立时有两个小厮上前,给了滚地哭叫的目儿两个耳光,抓住她手脚捆了起来,丢到了一边。

满院子的媳妇丫头顿时吓住,月钩儿脸色苍白,不敢说话。彩云面上带笑,“大奶奶说得是,她这样的断断是留不得的。”

沈月枝看了彩云一眼,“伏名,把彩云房里领头砸东西的天长、地久拖出来。也拉出去配人。”

说话间,安生领着三个媒婆牙子走了进来,扫了满院子的媳妇丫头一眼,打千儿道:“大奶奶,姑奶奶,奴才把媒婆领来了。”

那三个媒婆看着这般的动静,知晓是大妇在发作人,料想今日必可领几个容貌上佳的出去,或是配人,或是卖到私窠子里,总能大赚一笔,连忙上前磕头请安。

沈月枝扫了那些媒婆一眼,点了点头,“你们且在一边看着。”

彩云见得媒婆已到,她的两个贴身丫头哭叫着被拖到了一边,她哪里肯放,奔到院子里将两人一把拉住。

她对着拖人的小厮又打又骂又哭,“自打我进了这府,人人都寻机会欺负我,想尽办法弄死我肚子里的孩儿,只有她们两个,有吃的替我先吃,有用的替我先用,好不容易保住了我肚子里的这块肉,如今要打发了她们,接下来就是打发我肚子里的孩儿了!”

沈月枝听她说到孩子,身子一颤,脸上慢慢涨红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
齐粟娘立时冷笑道:“比儿,上去把彩云姑娘架住了,请她回屋里去休息。安生,你去前头和大爷说,今日我就搬进来,守着彩云姑娘,有吃的我替她先吃,有用的我替她先用,等她肚子的孩子生下来,我送她六十四抬的嫁妆,另给她配个好人家,免得她在我们齐家日日被人欺负,被人惦记!”

彩云惊得不轻,转身瞪着齐粟娘,“我肚子里是大爷的——”

齐粟娘蓦然站起,“你也知道你肚子里是大爷的骨肉,不好好呆在屋子里养胎,整日里顶着这孩子和人打闹,还敢说别人要打发你的孩儿,我看你是想自己打发了他!你再不安分,齐家就只要这个孩子,照旧打发了你。”看着一脸有恃无恐的彩云,齐粟娘越发冷笑起来,“我告诉你,别以为你怀了孩子,我就不敢发作你。大爷才三十,大奶奶才进门半年,满府里都是女人,我齐家不怕生不下孩子!安生,去,和大爷说去,彩云不服我和大奶奶的管教,现下我要连她肚子的孩子一并打发了出去!”

安生笑嘻嘻地道:“回姑奶奶的话,方才小的领媒婆进来时,大爷把小的招过去说了话,这后宅里的事姑奶奶爱怎么样就怎么样,除了把大奶奶给他留住,其他的大爷不心疼。”

齐粟娘听得一愣,看了看安生,安生连忙道:“奴才可说的是实话,姑奶奶不信,叫比儿再去问一回。”

齐粟娘看着脸色渐好的沈月枝,瞪向彩云,“你一进门就仗着有孕目无尊卑,连大奶奶也不放在眼里,来人,把这个不懂规矩的拖到一边去,一起打发出去配人!”

沈月枝见得伏名果真上去拖人,顿时惊到,“姑奶奶,这……这……还是饶了她罢……”

彩云已是吓得面无血色,听得沈月枝开口求情,甩开伏名奔到沈月枝面前,卟嗵一声跪下,抱着她的腿哭道:“大奶奶,大奶奶,求你看在这孩子真是大爷骨肉的份上,别把我打发出去,我……我……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……”

齐粟娘听得她终于服了软,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,见得沈月枝向她看来,“姑奶奶,你就饶了她这回……”

齐粟娘越发厉声道:“你给我记住了!大奶奶是正妻,你是侍妾,大奶奶是主子,你们都是奴才。你就算养了儿子,抬了偏房,大奶奶才是他的嫡母,你只是个姨娘!妻妾妻妾,我就告诉你什么是妻,什么是妾——就算大爷连大奶奶也不要了,这满府的女人里,也只有大奶奶能拿得到休书,世上只有休妻的七出规矩,没得休妾的说法,管你是偏房还是侍妾一律是打发出去配人!你要想在齐家呆下去,这辈子就别忘了这个规矩!否则,大奶奶随时能打发了你们出门!”

彩云骇得说不出话,只懂点头,沈月枝怕她伤了胎儿,连忙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。

齐粟娘的眼睛转向月钩儿,月钩儿顿时跪倒,一边哭一边磕头道:“姑奶奶,姑奶奶,看在奴婢进门时,是给姑奶奶叩头端茶的份上——”

“原来你还记得那叩头端茶的事——”齐粟娘盯着月钩儿,“看看你如今的样子,被个丫头在耳朵边说几句,就不知道天高地厚,把府里搅得翻天覆地,不知道安分半点,当年我白关照你了!大爷也白抬举你了!”转头叫道:“来人——”

月钩儿骇得大哭,扑到沈月枝面前,“大奶奶,大奶奶,看在大爷的份,看在大爷的份上——”

沈月枝心中不忍,看了看齐粟娘的脸色,“她——她也是受了不少委屈——”

齐粟娘咬牙道:“既进了这府门,姐姐妹妹这么些人处着,有谁能不受委屈?嫂嫂受的委屈不少么?她这样的性子——当初就该找个单夫独妻过小日子,偏又进了这宅门里做妾——当年我费了心思教她,不过就是想让她这府里过得安生些,长久些,她——”怔怔看着月钩儿那双和沈月枝酷似的上挑凤眼,心中酸楚,“来人,端茶来。”

月钩儿的院子里静悄悄的,满院子的奴婢皆是屏声静气。前宅里的曲儿声远远传来,因着少了些脱跳的高音,听着似是平缓安和,然则,那乐曲声中的人气儿便也少了。角儿们咿咿呀呀地唱着,入戏得太深,本性儿便也不见了。

绵绵慌忙端了盏洞庭君山茶过来,月钩儿抹了眼泪,看了看齐粟娘,给沈月枝结实磕了三个响头,接过茶,高高举过头顶,“大奶奶喝茶。”

沈月枝连忙接了,喝了两口搁到茶几上,绵绵上前将月钩儿扶起。

“伏名,再拿一把椅子来。”

伏名应声而入,从正屋里又抬了一把紫檀木太师椅,亲手摆在齐粟娘和沈月枝的下首。

“端两盏茶来。”

彩云也不要齐粟娘叫,连忙走到座前,先跪下给沈月枝磕了三个头,接过绵绵递上的苦丁茶,高举过头,“大奶奶喝茶。”

沈月枝接过茶,匆忙沾了沾唇,便就搁下。

绵绵扶着彩云站起,齐粟娘看向站到一边的月钩儿,“过来,让彩云给你请安奉茶。”

月钩儿再无半点骄色,一双凤眼中的灵气儿也散了去,木木讷讷应了,坐到了下首太师椅上。、

彩云规规矩矩福了三福,“给姨奶奶请安。”神色呆然,端过另一盏苦丁茶奉上,“姨奶奶喝茶。”

比儿扶着齐粟娘走入了正房,倚在座榻上休息,听得外头沈月枝发落众女。若记得是方才打闹过的头领,便命拖到一边,丫头配人,媳妇赶回家里不用。若是记不清,就问伏名和绵绵,俩人同声说这媳妇丫头诸船行径可恶,便又命拖到一边,若是伏名和绵绵有一个说尚有可饶之处,便命打二十板子,仍是留用。

院子里越发没了声响,只有沈月枝越来越漠然的发落声。媒婆牙子们偷笑着,齐府里的大妇要立威,杀鸡给猴儿们看,只盼着她杀的鸡越多越好,虽是送出去配人,但谢媒钱哪里及得上卖身钱,落下几只偷偷卖到私窠子里才是好路数儿。

比儿见得齐粟娘靠在靠枕上,半晌不语,面色疲累,心中担忧,不由伸出手去,一边替她揉着太阳穴,一边轻声道:“奶奶……”

齐粟娘慢慢睁眼,看着比儿,终是落泪,“比儿,我舍不得让你去做妾……”

比儿亦是落泪,“奶奶放心,我断不嫁出去做妾,若是有福气,寻个好人单夫独妻地过日子,若是没福气,宁可侍候奶奶一辈子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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