齐粟娘被半叶扶着,一路向连震云的正房而去,不由笑道:“天宁寺?莲香就是好这些个,我当初四五年没怀上,扬州城哪个寺庙她没有替我上过香?倒也让她偿了愿。”

半叶笑道:“夫人吉人自有天象,我们……我们奶奶上不上香,夫人都能怀上……”

籽定揭开正房门上的青竹湘帘,将齐粟娘让了进去。

正房内的摆设与莲香房内几无差别,却是一色儿紫檀木家私,极是硬郎沉稳,两面墙上挂有宝剑、火枪,泛着一层死寂的浮光。齐粟娘脚步微微一顿,疑惑道:“这是大当家的正房?莲香不在,我去桂姨奶奶院子——”

“夫人——妾身给夫人请安,夫人这回去京城,可见着了我妹子?”

齐粟娘听得一把娇媚爽脆的嗓音在身后响起,笑着转过身来,扶起正向她施礼请安的桂姐儿,“你别说,月钩儿还让我捎了一封信和一箱尺头首饰给你。好在跟轿的人不足,我没叫他们把行李一块儿搬着走,否则,这会儿全丢在大街上了。”

桂姐儿华钗锦服,眉梢上的红痣娇艳欲滴,一边咯咯笑着,一边将齐粟娘扶进了正房,“妾身的院子正新糊承顶,妾身自己还在水阁里坐着呢,不敢请夫人过去。爷和二爷都在闸口上,夫人暂且坐坐不妨事。夫人,听说齐三爷有位侍妾怀上孩子了?这可真是个大喜事儿。”

齐粟娘满脸是笑,在紫檀木罗汉床榻上坐了下来,接过半叶送上来的六安茶,“可不是?我哥哥都上三十了,总算能给齐家留个后。我娘临去前,念叨就是这事儿,彩云若是能平平安安生下个儿子,我也算对得起我爹娘了。”

“不怕夫人恼,便是那位彩云姑娘生下个女儿,也是齐家的根。夫人不也是女子,又有谁敢说夫人不是齐家的后?不是齐三爷手足一样的亲妹子?”

齐粟娘眼眉弯弯,笑得合不拢嘴,“桂姨奶奶说得是,便是个女儿也是齐家的根绊儿。我看彩云的肚子大得很,说不定还是个龙凤胎……”

桂姐儿用帕子掩嘴笑着,“那可敢情好,生个儿子再生个女儿,过一两年夫人也生下一男半女的,总能凑成对。这姑表之亲,亲上加亲,夫人和齐三爷又是兄妹,又是亲家,越发好上加好了。”

比儿被半叶和籽定拉到一边脚踏上坐着,她看着齐粟娘拉着桂姐儿的手说话,扫过空荡荡的正房,瞅了瞅湘帘外无人进出的院子,对籽定笑道:“你不是最爱玩闹?见天儿缠着你们家奶奶带着你们出门耍玩,这回怎的没去天宁寺?上回你不是还说天宁寺的杏花看不腻?”

籽定一呆,低着头含糊道:“奶奶和蕊姨奶奶……我……”

半叶连忙笑道:“比儿姐姐不知,奶奶前阵儿时时和各府里走动,咱们四处玩着,都累得不行。奶奶体恤我们俩,只笑我们没用,丢了我们在家歇息,过几日再出去耍玩。”

比儿笑着点头,又问籽定,“连大爷上了京,莲夫人也空闲了些,时常和那些府里走动?耍些什么乐子?我也听听,开开眼界。”

籽定犹豫道:“也就是和汪府、郑府、漕司同知刘府……奶奶喜欢——”

“奶奶喜欢热闹,平日倒不听那些昆曲班子,只爱听戈腔班子,到这些府里总是要点。我们也听得多了,什么《水漫金山》、《目连救母》、《鲤鱼记》,我都听得会背了。”半叶嘻笑着,“比儿姐姐,我唱一段给你听,绝不比那名角儿差……”

李四勤策马立在埂子街头,看着府衙衙役、民壮们将趁火打劫的人群驱散开去,扬州士子们慢慢从左家祠堂里退了出来,咋舌道:“好在府台大人回来得正是时候,否则不单学道衙门会被拆,左家祖宗也得遭罪了。”

连大船有些想笑,看了看连震云的脸色,半点儿不敢出声。

李四勤转过头来,“大哥,算了吧。海静现下越来越好,小嫂子这些年一直小心谨慎的,蕊儿跟了你十多年,半点儿错没有过……她已经回来了……你不看僧面看佛面……”

连震云重重一哼,“要不是看着这些——”一甩鞭子,驰过梗子街,拐入南柳卷,直向小秦淮河边而去。

一阵马蹄急响,十多名府台衙门里的马快散入了各处的巷口,似是在寻什么人。

离着漕连府还有半里路,李四勤看得前头一顶破烂的蓝昵官轿晃晃荡荡地走着,顿时吃了一惊,“怎么回事儿?那不是她的轿子么?她不会是撞上这些乱事儿了吧?”说话间,急急策马追了上去,却见得抬轿的是自家府里的家人。

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连震云皱眉问道。

“回爷的话,府台夫人进城时正撞上士子们闹事,丢了轿子逃到咱们府上了。大管事让小的们来寻轿子。”

连震云在府门前下了马,连大河立时迎了出来,低低禀告:“小的只说是去天宁寺进香了……”

连震云进了二门,上了飞桥,过了花门,沿着青砖道一路慢慢走着,到得正房前停下了脚步。他看了看正在阶下磨蹭的李四勤,“你怎的不进去?不是嚷着几个月没和她说话儿了?”

李四勤苦笑道:“她要问我小嫂子的事咋办?这都晌午了,到天宁寺进香也该回来了——大哥,算了吧。”

连震云沉默半晌,“原是看在她一向谨慎,方把海静放到她身边,我不过去了京城一两个月……”转头看向连大河,“立正室的事儿不办了!蕊儿也打回去做侍妾!海静以后就一直放在桂姐儿身边。”说罢,转身向花门外园子而去。

李四勤看着他的背影,裂了裂嘴,说不出话。他看了看正房门,又看了看连大河,犹豫半会,终是没有上台阶,转身向自个儿的院子走去。

连大河苦笑一声,正琢磨着怎么在府台夫人面前圆场,连大船走了进来,悄声道:“府台衙门里的人一家一家寻过来了,在门外等着呢。”

连大河点了点头,打帘儿进了正房,陪笑道:“夫人,府衙里衙役满街上寻夫人……”

桂姐儿一边站起,一边笑道:“府台大人想是着急了,夫人还是早些回去,免得让府台大人担心。”

破烂的四品府台蓝昵官轿跟在府衙的马车后,从新城小秦淮河拐入梗子街,进了旧城小东门,一路向府衙大街而回。

“奶奶,必是出事儿了。”比儿在马车里说道:“半叶、籽定是莲夫人的贴身婢女,没道理不跟在身边。咱们在连府里进进出出这几年,哪一回不是一堆子媳妇丫头在跟前侍候着?大管事何时又会赶着夫人离府?必是海静的事出了岔子,莲夫人只怕被罚得不轻,不想让夫人过问。又或是连大爷恼了莲夫人,连带着怠慢了奶奶的缘故。”

齐粟娘慢慢点着头,“你说得是,莲香到底是我劝着连大爷娶成偏房的,大当家只有这一个儿子,也难怪他恼了我——只是不知道莲香和蕊儿现下怎么样了,海静怎么样了?”

比儿寻思着,“奴婢看着,海静必是好了,否则动静只有更大。连大当家不是个软和人,若是海静出事,莲夫人和蕊儿不说是在府里呆不下去,怕是——”突又叹了口气,“奴婢倒不担心海静这回事,奴婢是担心桂姨奶奶。”

齐粟娘皱着眉头,“我今日也是觉得她有些怪,只是不知道哪里不对——”

比儿叹道:“桂姨奶奶以前在奶奶面前时,何时这样会说话来着?今儿她那张嘴,真真是巧得不能再巧……”

齐粟娘一惊,拉住比儿的手,“你说得正是!平日里她多是张扬,言语不谨慎,时时带剌儿。今日说话又得体又讨好,我在那房里坐了半会,愣就被她说得没回过神来问一句莲香。”

比儿看着齐粟娘,“桂姨奶奶今儿说的话,竟是把奶奶的心思好恶看得通通透透,比奴婢还想得明白。这些年来却半点儿不露,安安分分做她的侍妾。就这忍劲儿,奴婢这些年还没在后宅女人身上见过。”顿了顿,“桂姨奶奶怕是比蕊姨奶奶还要明白分寸得多。奴婢要是连大当家,不宠她也没天理了。”

齐粟娘默默无语,“虽是明白分寸,却嫌太左了些,本性儿竟是半点也不露了……”

“奶奶糊涂了。桂姨奶奶比不得莲夫人有奶奶撑腰,也比不得蕊儿和大当家有多年情份。她若是事事有分寸,还怎么去争宠?她若是真争了宠,有奶奶在,莲夫人还收拾不了她?她正是上不能上,下不能下的坎儿上,难为她竟看得这样明白,消停了这么些年。再者——”比儿看了齐粟娘一眼,“奴婢不怕奶奶怪罪,奶奶在奴婢心里算不得后宅内眷。但这些后宅内眷里,只有桂姨奶奶这性情儿和奶奶像了那么一点半点,该忍的忍了个十足,——却怕又和奶奶一样,不想忍的半点不肯让——便是这样也罢了,就怕心性儿不正……”

齐粟娘长叹一声,“既是忍了这些年,好不容易终于熬成了正经主子,怎么又会不去争——到底连大当家一直以来还是最宠她……”

小连在府衙门前等着,赶上前来侍候齐粟娘下了车,打千儿笑道:“爷叫小的在这儿等着,好生看看奶奶,奶奶好?”

饶是齐粟娘满心忧愁,也不禁笑了出来,“你叫爷放心,半根寒毛儿未掉,我好着呢。”

小连嘻嘻笑着,又道:“爷说,对不住奶奶,开先没想着士子们会去梗子街上闹。让奶奶受了惊,爷说,给奶奶赔罪了,让奶奶饶了这回。”

衙门前的衙役们忍不住都笑了出来,齐粟娘红了脸,“你只让爷自己小心着,别累着,也别叫人伤着了。”

小连瞟了一眼马车后破烂的官轿,应了一声,“爷还让小的和奶奶说,这几日扬州城乱得很,还是别出门的好。大老远回来了,好生在家歇息两天,绣绣花、写写字都好。爷晚上回来陪奶奶说话儿。”

齐粟娘听到绣花写字,脸上又是一红,“你和爷说,我知道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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