翁白听得宋清那般说,仍是不出声。

宋清蓦然站起,怒道:“现下你的翅膀还没长硬,就开始和我对着来了?将来我还能指着你养老送终?!”

翁白卟嗵一声跪了下来,咬着牙道:“我只认你一个爹……”

宋清微微一怔,看了翁白半会,慢慢坐了下来,拍着翁白的肩膀,“这话放在心里就好。我明白的。”

翁白抬头看着宋清,“八爷那边不稳么?”

宋清烦恼地摇了摇头,“不是八爷不稳,是我办事不稳。当初见过太子、三爷,再看着那三位爷,就觉着天下的人物至多不过如此了,一心一意投到了门下。现下才发现那位动静最小的四爷——”重重叹了口气,“难怪我费尽心力也压不住连震云,他确实比我有眼力,能沉住气。”

翁白默默想了半会,“连震云还在观望……”

宋清摇了摇头,“难说。连震云这个人城府深,胆子又大,天下的人物没有几个放在他眼里,便是那些皇阿哥,他也没当回事。他打底打什么主意,我是看不明白,但他总不会让自己吃了亏。”伸手把翁白扶了起来,“不管他是真观望,还是假观望,以他在江南的势头,进退回旋的余地远在我之上。我不能不替你,不替直隶漕帮留条后路。”

翁白听得一怔,慢慢点了头,“儿子明白了。”

宋清笑了起来,连连点头,“明白就好,明白就好。直隶漕帮是留给你的。要领着手下的这帮兄弟找口饭吃不容易。平日里行事要多替他们想想。该忍的事要忍,不该碰的人不要碰……”面带怅惘,扫过院子里的花圃,里头牡丹花儿已是开了满地,宋清微微叹了口气,“连震云那样的人物我终究是比不上。”

翁白看着宋清,“连震云太霸道了些,行事没有顾忌,没有远虑必有近忧。爹虽是步步谨慎,处处拘束,但总能平平顺顺。”

宋清愕然看向翁白,过得半晌,哈哈大笑,“我原是个落第秀才,娶了老帮主的女儿,半路出家吃上了漕帮这口饭,九省漕帮没几个人看得起我。吃了多少苦头才熬了出来。如今有了你,你生下来该吃漕帮这口饭,你将来能比我和连震云都强百倍!”宋清面上尽是欢喜之色,“便是我的眼光难免失了误,连震云可比我强。翁白,你中意的那个比儿不是个寻常女子,娶进门来总能帮衬着你。你娶了比儿,陈夫人一定会把这事儿办成。你放心,只要陈夫人写了信开了口,连震云绝不会说半个不字。”

戊正时刻,起更时分。江苏淮安漕运总督衙门钟鼓楼撞响了十八紧的钟声。府署大街上漕连府里,丫头们来来往往,向桂姐儿院子里送着各色药材、补品,满院子都是煎药的味儿,孩子的啼哭声时断时续。到得半夜,方才安静了下来。

连大河看着面色憔悴的连震云从海静的房里走出,向书房里走去,连忙跟了上去。

书桌上燃着一盏孤灯,连震云神色疲惫,坐在椅中闭目休息,眉心的皱纹仍是深深。连大河轻声道:“大当家,夫人的信。”

连震云微微一怔,睁开眼来,“给莲香的——”

连大河摇了摇头,“送到了京城船帮会馆,写给大当家的,咱们的人飞鸽送来的。”

连震云站起身来,疑惑接过信函,细细看过,愕然失笑,“她竟然还有闲心办这事?杀了德隆她的气就出够了?”随手将信递给了连大河,“宋清干了什么让她看顺眼了?”

连大河见他面上带了些笑意,扫去了几分疲倦之色,放了一些心。

他匆匆看了信,面带惊讶,笑道:“大当家,小的明白了。京城里的眼线只说夫人那晚受了伤,有人接应。小的原想着是十四阿哥的人。现在看来,必是宋清。”

连震云一愣,慢慢点头,“听说宋清替长芦查府运私盐,交情极深,上京是在查府里住。以他的精明,难说会不会看出她的破绽。”坐回椅上,揉着眉心,“宋清是想留后路。她是想给比儿抬身价,找靠山,自然是一拍即合。”

连大河连忙倒了一盏热参茶送上,“只是比儿如今也有十八,年岁儿大了些,拜大当家做义父——”

连震云喝了两口参茶,“翁白是直隶帮主的儿子,比儿若是不拜我为父,她和翁白的辈份儿便不相当。”放下茶盏,长长叹了口气,“海静若是有翁白一半壮实……”

连大河劝道:“大当家担忧了一两月,这几天更是没合眼了,现下小少爷已是稳了下来。大当家也歇息歇息。”

连震云苦笑一声,“哪里能睡得安稳,海静这孩儿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。”微微抬手,“研墨,我回信给她,让她送比儿过来就是,翁白能做我的女婿,就是我的半子。也算让海静有个能扶持的手足。”

连大河慢慢研着墨,微一思索,低声道:“大当家,若是翁白日后查觉白老五和那丫头……”

连震云不在意地笑道:“你当宋清不知道么?白老五那种卖老婆的男人会舍得丢了安乐窝?他当初又为什么不差人在隆福寺里看守?不过是借刀杀人,为了让翁白死心踏地跟着他。就算当初你布置不周全,他也会替咱们打理得干干净净,让翁白认定他爹娘不要他了,只有宋清才真疼他。”顿了顿,“隔房过继的儿子还嫌不贴肉,不长久,何况是外姓入嗣?不叫翁白绝了旧情,宋清那样谨慎小心的人,哪里敢把家业都留给他?再者,宋清也拿不到实据,这样的大事他敢胡说么?他要说了,叫翁白查出底来,是他故意开了空子,头一个倒霉是他不是我。他这辈子,败就败在这瞻前顾后上了,成不了大气。你放心,翁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。”

连震云写好了信,细细看了一回,封入信封之中,突地又叹了口气,“她现在在宫里怎么样?”

“宫里的公公说,皇上把夫人召进宫,就一直让她在慈宁宫侍候皇太后,说是等陈大人回来,再放她回去。”连大河劝道:“夫人那样的绣功,足足花了半年功夫把《女诫》寿花图绣好,也难怪皇太后夸她诚心诚意,只说到底是自己亲自调教出来的人有孝心。只要夫人心里防备着,天天呆在太后跟前,太子爷也拿她没法子。”

连震云苦笑道:“我不是担心太子爷要拿她怎么样,而是她要拿太子爷怎么样……”

连大河陪笑道:“大当家不用烦心,小的看着,夫人平日时虽是胆大,但在宫里贵人跟前总是小心谨慎的。”接过连震云递来的书信,斟酌着又道:“只是小的觉着夫人这回杀德隆也是行险了些——”

连震云摇了摇头,“人走茶凉,且不说那几位阿哥正观望着京城里的情势,不会为着门下一个管事乱了大事,便是常州罗世清、山东孟铁剑,平日虽与齐三交好,这会儿也不敢淌这混水。”叹了口气,“要命的事儿,除了骨肉至亲谁肯出头?也怪齐三没有兄弟子嗣,要她这妇人操这些心。”说罢,站了起来,指了指桌上的参茶,“把这茶给二当家也送一盏去。”一边说着,一边出了书房,向海静的房里走去,“海静可睡安稳了……”

夜风带着些花香,将紫禁城各处的宫灯吹得左右晃动。宫门眼见着快要落锁。齐粟娘在慈宁宫后门巷子口,从李全儿手上接过衣裳包裹,心里奇怪当初相托取物时说的分明是十四爷,怎的来了八爷身边的李全儿,陪笑道:“劳烦李公公了。怎的没见着傅公公?”

李全儿瞅着齐粟娘,“十四爷去通州河标军营了,傅公公跟着去侍候。怎么着,齐姑娘不放心八爷?”

齐粟娘惊了一跳,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,“没有,没有的事。只是八爷天潢贵胄,日日里操办大事。我为着这些小事儿烦累他带话给十四爷已是不安,现下还要劳动李公公替我送东西,实在是于心不安,于心不安。”

李全儿越发瞅住了齐粟娘,“照齐姑娘的话,十四爷不是天潢贵胄?他日日里都不用办正经事儿?”

齐粟娘没料着李全儿会和她较真,冷汗直流,拼命摇头,“没有,没有的事。只是十四爷……傅公公……这个……和我……这个……”

李全儿看着齐粟娘的慌样儿,“我怎么觉着齐姑娘半点不怕十四爷,却是打从心眼里怕八爷?比怕四爷还怕?”

齐粟娘吞了口吐沫,暗道你主子当初在白杨林杀人不眨眼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,老底儿又早被他摸透,不怕他就怪了,“不,不是怕。还请公公转呈八爷,奴婢对八爷是忠心耿耿,半点儿也没有掺假,这个由敬而畏,也是可能,也是可能。”

李全儿哈哈一笑,将手中的灯笼递了过去,“行了,天晚了,齐姑娘快回慈宁宫吧。”顿了顿,“八爷说,齐姑娘好好在慈宁宫呆着,陪太后说话,半步儿也别出。”

齐粟娘接过灯笼,连连点头,“还请公公转呈八爷,奴婢明白。奴婢一定离太子远远的。”

李全儿含笑看着齐粟娘,“齐姑娘真明白才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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