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条儿绿了极深,春花儿开了又谢,通直斋外已是碧叶连天,花骨朵儿虽还要一阵儿才开,但枯荷干枝早已不见了踪影。

八阿哥独自坐在通直斋中,听得斋外脚步声响起,转头一看,微微笑着站起,“老十四回来了。”

“八哥,我刚一到京,你就递信儿叫我,什么事儿。”从直隶河标军营里赶回来的十四阿哥,身上荷绿色宫缎箭袖长袍上的风尘还未来得及掸去,皱眉听完八阿哥说的事,慢慢站起,执着乌金马鞭,满脸烦恼在通直斋里走来走去。

八阿哥手中的白纱折扇收得整整齐齐,扇骨内侧隐约见得刻有铭印,却收住了,只见得一沿窄窄的湘妃泥金扇骨。

他瞅着十四阿哥,“你也管管她,她胆子太大了些。德隆杀了她哥哥,她杀了他也就罢了,现下还不肯罢休,虽是没有动静,却是在瞅着空儿。你再不弹压住她,就只能和上回一样,等她事儿办完了,赶着去替她收拾尾巴。主子奴才全乱了套。将来怕是你惹了她,她照旧敢翻脸。”

十四阿哥皱眉道:“她现下也不会如何,她向来怕太子,现下不过是忍不过一口气,看看风向罢了。再者,大事儿她明白规矩,她和我,也就是闹一闹完事。”

八阿哥叹了口气,“虽是如此,你就惯她也得有个分寸,你再不教教她规矩,她以后哪里还知道什么是主子,什么是奴才?”顿了顿,“若是只要用她一回,倒也罢了,反倒是个好事儿,和当初刘三儿一样,办完了收拾干净就是。偏偏她是你眼前得宠的,你在一日,免不了要关照她一日,你就得教教她做奴才的规矩。主子们说事儿,轮得到她为自个儿的私事去插一脚么?也怪我,齐三这事儿我压着,她却自作主张,但她到底出了老九一口恶气,也叫太子在皇上面前召了些厌,江南的差事她也算办得好,我一时也只顾着高兴,待她也太宽了些……”

建福宫西花园里的葫芦湖上荷花盛开,碧叶红花一直连到天边。因着是德妃三十五岁的整生。各宫主位都聚在莲花馆里,各位阿哥们也来贺寿。

莲花馆内堂,齐粟娘站在皇太后身侧,远远打量外堂上十四阿哥的脸色,只觉他脸上虽是带着笑,却分明冷着脸在生气。

她咬了会唇,寻思着十四阿哥去了外头几月,按规矩她得上前请个安。她虽是三品的命妇,说到底不过是贵人们的奴才,她讲究些,皇太后也见着欢喜。但见得十四阿哥哥这般的脸色,想去寻傅有荣问一问,又想起最近阿哥们跟前太监们都不大好说话,十四阿哥这副样子,傅有荣怕是也受了不少气,她犯不着去寻刺儿受。

齐粟娘这般想着,便也只敢远远看着,想等十四阿哥脸色好些了,再上去请安。

过了午,皇太后便有些倦意,齐粟娘跟着玉嬷嬷服侍皇太后在后堂里安置,德妃便起了身了,邀请内堂里各位宫妃往莲花池里看花,免得扰了皇太后休息。

坐在莲花馆外堂的阿哥们纷纷站起,送了母妃们出门,便也一个接一个走到了西花园中,莲花馆里的太监宫女渐渐便散了,外堂上空荡荡的,只有德妃娘娘的两个亲生儿子四阿哥和十四阿哥还在喝茶。

齐粟娘躲在内堂格门边,听得平咣一响,探头一看,十四阿哥把空了茶碗掷在了案几上,傅有荣也没见影子。四阿哥身边也不见着秦全儿。

她犹豫半会,看着十四阿哥满脸烦躁,暗忖总不能让他亲哥哥去替他倒茶,便在茶水间泡了一盏热茶,小心翼翼走了过去,双手捧着,呈了上去,“十四爷。”

十四阿哥看了她一眼,伸出手去接茶,也不怎的,又是平咣一声脆响,茶盏儿砸在地上,摔得粉碎,茶水流了一地。

齐粟娘看着十四阿哥被烫红了几点的手,脸色微变,卟嗵一声跪在了湿地上,也不求饶,低着头一声不吭。

十四阿哥半晌没有出声,外堂里只有四阿哥慢慢喝茶的声音。

不一会儿,秦全儿和傅有荣急步走了进来,秦全儿道:“四爷,德妃娘娘召四爷和十——”眼睛瞟到了跪在地上的齐粟娘,嘴里的话顿时打住,傅有荣连忙接上,“德妃娘娘请两位爷过去说话。”

四阿哥搁下茶盏,站了起来,慢慢走到了门口,顿住了脚步。

一直没有动静的十四阿哥终是站了起来,也不低头看齐粟娘,径直向门外走去,“你就在这里跪着,学学规矩。”

虽是初夏,午后也有些闷热,女主子们转到了湖边的集英水轩,男主子们上了飞翠楼,一面趁凉一面听戏。

戏楼上唱的还是康熙爱听的老戏《长生殿》中《剿寇》一折,因唱的是两军对垒的热闹戏,飞翠楼上的各包间里的声响宜发大了。李全儿走进包间,看了看正在说笑的九阿哥和十阿哥,再看看十四阿哥暗沉的脸色,轻手轻脚上前,在八阿哥耳边说了几句。

八阿哥瞟了一眼十四阿哥,“跪多久了?”

“从午时到现在,也有大半个时辰了。”

“难为他能狠下心,这回教训明白了,以后更能由着性子抬举她,也不用担心她将来不把主子放在眼里。”

正说话间,十四阿哥端起酒杯和十阿哥闹了起来,两人嘻笑着拼酒。喝了七八杯,十四阿哥便开始拍桌子骂人,傅有荣一声儿不吭,陪着笑脸在一旁站着。

“老十四,哥哥瞅着你心气儿不大好啊?今儿遇上烦心事了?”十阿哥哈哈大笑,“按说,你那奴才也该教教了。”

九阿哥笑着道:“她横得太不成样儿。她不是我门下的奴才,上回江南那事儿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。德隆那事虽是办得好,可是半点招呼没和你这主子打。我还以为是老三恨极了太子给他使的大绊子,暗地里寻人下的手,没料着竟是她。眼见着她胆子越来越大,不能让她光顾着自己痛快,不知道看主子的眼色。”

十四阿哥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,八阿哥笑道:“你是担心她和你一样性子,吃软不吃硬?你能把她惯出来,就得能把她教回去,这些小手段还要我说?今儿过去了,明日你就多多地赏她,她再敢犯,再教训一回,再赏她,总能把她教规矩了。让她明白明白什么是主子,什么是奴才。她若是明白了,将来能得的好处还多着呢。”

天色已晚,主子们早散了。长春宫里,德妃虽是有些倦意,精神头儿却足得很,显是心中高兴,四阿哥和十四阿哥自然得陪着母妃再说说话儿。

眼见得时辰不早,不能把儿子再留在宫里,四阿哥和十四阿哥方才告退而出。

秦全儿屏声静气提着灯笼,看着四阿哥和十四阿哥并肩走在宫道上,两人偶尔打个哈哈,余下便是沉默不言。

傅有荣目不斜视,踮着脚尖儿打着灯笼照路,真个儿是落地无声。

秦全儿暗忖做奴才做到他们这一份上,都是顶尖儿会看眼色了,齐姑娘只要多跟傅有荣学学,他也犯不着替四爷给她刺儿受。

不一会儿,两位爷上了出宫的大宫道,十四阿哥没有半点回头去西花园的意思。

秦全儿不由地暗地里咋了咋舌头,这回果真是要给她些颜色看了。不过,齐姑娘今儿跪上一晚,受足了罪,明儿十四爷就得十倍百倍地赏她,让她得足了体面,奴才不就是这样教的么?

不说太子爷时常鞭打臣工侍卫,便是八爷,惹着他了照旧翻脸。咱们四爷是抹不下面子,到底不算他门下的人,碍着以往的情份,受了闲气也只有忍着。话又说回来,若真是四爷门下的人,齐姑娘这性子早就不知道被教训过多少回了。

亏得十四爷也是个眼里没人,喜欢耍横的霸王性子,叫皇上和四爷都恨得牙痒痒,这主子奴才原是一条道上的人,难怪关照了她十来年,以后还得继续关照下去……

长夜转眼即过,太阳升了起来,北京城天亮了。

五百里加急的快马疾驰入城,将甘陕总督的奏折送入皇宫。

崔浩从朝阳门入了京,在八皇子府前翻身下马,恭敬在侧门递了贴子,足等了半个时辰,方入了府。

他在外厅候着,等着主子召见,不一会儿,便听得脚步声响,八阿哥踏上了内厅石阶,他一边走着,一边问着身后的李全儿,“怎么样了?”

崔浩侧耳细听,李全儿苦笑道,“三更天的时候,让傅有荣暗地里进了宫,去了西花园莲花馆。”

“还跪着?”

“老老实实跪着,是傅有荣背回慈宁宫去的。”

八阿哥已是过了外厅,崔浩趋前打了个千,“奴才给八爷请安。”

八阿哥微微笑着,“连夜从直隶赶过来的?还未用早膳罢,李全儿,给崔大人上膳。”

崔浩看了八阿哥一眼,知晓他用过了,不敢让主子等候,连忙道:“奴才不敢。”

八阿哥摆了摆手,李全儿已是让丫头把早膳摆到了外厅。八阿哥转到内厅坐下。

崔浩不敢坐着,站在桌前喝着奶茶,听得里头八阿哥慢慢道:“按说,她不是十四弟府上的家生奴才,平日里也是别人侍候着的三品诰命,又是个妇人,这样的罪也够她受了,麻烦的是这一回白教了。”

“奴才看着,齐姑娘这样的人,对十四爷的忠心是不用说了。只是她打小摸透了十四爷的脾气,又不是十四爷府里的女人,十四爷再是拉脸子使手段,齐姑娘心里还是稳得很,不怕惹翻了十四爷。”李全儿看了看八阿哥的脸色,“齐姑娘怕八爷……”

崔浩心里打了个颤。

八阿哥失笑,“她那是做贼心虚。她的性子,越是怕的越是远着,平日里她敢靠近毓庆宫?现下老三正吹着风,她就拉足了帆,等着大风儿起来好开船。”

李全儿犹豫道:“奴才以为,皇上和皇太后……”

“你以为她不明白?她就是太明白了。皇上为什么要召她进宫里,又让皇太后格外给她体面?不过是给太子提提醒罢了,皇上丢了赵世显,兵部齐世武这些人又动静大了些,京八旗,绿营河标都下了手。这时节,咱们正要消停会,让皇上和太子好好对对眼,就怕她惹事……”八阿哥放下奶茶,执起桌上的折扇,轻轻一挥打了开来。

李全儿看了八阿哥一眼,小心道:“齐姑娘到底是十四爷跟前得意的奴才,爷怕是不好多问。”

“十四弟,今年也有二十二了——”八阿哥微微笑着,摇着手中的白纱折扇“罢了,她也翻不起大浪。”

微风随着白纱折扇的摇动吹拂着,窗外的天风似乎被带了起来。崔浩抬头看去,渐渐地,渐渐地,风大了。

慈宁宫里的大槐树被风吹得轻轻摇晃,树枝儿击打着窗格,齐粟娘坐在房中,将《梅氏算学丛书》翻了又翻,叹了口气,走到柜边,打开柜门,将书放了进去,突地听到叩门声,“陈夫人。”

齐粟娘听得声音陌生,不由心中奇怪,打开门一看,是个面生的小太监,她一面打量着他,一面疑惑道:“公公……”

那小太监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了过去,笑道:“陈夫人,这是陈大人托人捎回来的信。”

齐粟娘一怔,又是一喜,黄河源上道路艰难,入了藏后便断了音信,这时节送了信来,多半是要出藏了。齐粟娘满心欢喜接了信,打发了赏钱,微一思量,“劳烦公公了,不知公公——”

那小太监谢了赏,“信送到了通永道上李大人处,查府里的刘大爷让奴才呈给夫人的。”说罢,便转身去了。

齐粟娘听了这话,再看看字迹,想着李明智既是代职,多半与陈演亦有书信来往,便也放了心,关门拆信。信不过一页,寥寥几句,看在齐粟娘眼中,却是喜极而泣。

她反反复复看着那几行字,“……京中情势我已尽知……我归后必有所报……安心待我归来……”蓦然站起,将放置《梅氏算学丛书》的柜门关起。(未完待续,如欲知后事如何,请登陆www.qidian.com,章节更多,支持作者,支持正版阅读!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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