蕊珠院门外的树下,李全儿背上衣裳已是汗透。

他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,一边对身边的小太监道:“爷爷我没白带你这十多年,好在你认出了双喜那小杂种手上的扇子。否则江南的生意和齐家那白花花的银子……好在八爷正寻她说事儿……”

白杨林子里脚踢死人的小太监已是长大,他亦是跑得满头大汗,听得李全儿吩咐,打了个千儿,安安静静地退到了一边。

齐粟娘恍恍惚惚站在门边,靠着冰凉的石墙,只觉得身上一阵儿冷,一阵儿热的,直打着战。手中已是伸出了半截的如意金钗似是抓都抓不住了。

她耳边隐约传过来太子爷和八阿哥的寒喧说话声,话里头透着的意味儿她竟是摸不透。

她一时也没心思去琢磨贵人们的话,她只是一个劲儿寻思着,太子爷方才说什么了,八爷和太子方才说什么了——准噶尔什么事儿?她——她得去打听一下了——陈大哥,陈大哥什么时候回来?

耳边好似有脚步声响起,她顿时便是一喜,是不是陈大哥知道她担心,所以赶着回来了?她急急忙忙抬头看去,却只是那明黄色的身影走出了院门去。

她茫茫然转开了眼,看着石阶下的八阿哥,嗫嚅着想开口,“八爷,陈大哥什么时——”腾然又是一惊,暗暗骂自个儿傻,八阿哥是天潢贵胄,日日操办大事,哪里还有功夫去管黄河源制图,她也没得求他办事的理儿。

她用心寻思了半会,她得去问十四爷,十四爷一定会帮她打听,陈大哥这会儿走到哪里了,什么时辰到京城。

她拿定了主意,便觉得心里亮堂堂的,身上好似也不打战了,啥事儿都有了盼头——她得赶紧去找十四爷。

她急走两步正要下台阶,忽地又看到院子里的八阿哥,猛然间想起这世上的规矩,见着皇帝的儿子还要请安问好,自称奴婢,否则可没好果子吃。

她立时要去胁下抽帕子,双腿不自禁便曲了下来要请个双安,那正急着下台阶的左脚也不知她到底想怎么样,不耐烦地向外一扭。

齐粟娘从石阶上滚了下来,重重跌倒在了院子里的草泥地上,一身素净的旗袍立时便污了大片,原本就握着帕子的手在石阶上蹭着,磨出一片血丝。如意金钗从她右袖中飞了出去,轻响一声,落到了八阿哥脚边,滚了两滚,停了下来。

八阿哥站在院子里,看着地上的齐粟娘,手中的湘妃泥金白纱折扇收得恰好。他慢慢弯腰,从地上拾起了金钗,钗重二两二钱,钗头如意云状,微微高起,做工平平。

八阿哥将钗头在指头上轻轻一压,一串血珠便涌了出来。已是磨得极利。

“今儿身上只带了这个?你还有一只铜簪子呢?”

齐粟娘原本就在手上抓着的帕子沾满了灰尘,和着手指在地上蹭出来的血丝儿,带着又腥又恶的气息。

她拼命吸着气,用尽全身力气想爬起来,她得去找十四爷——不,找玉嬷嬷也行,玉嬷嬷是宫里的老人,脸面儿大,什么事都知道,她一定能告诉她陈大哥什么时候回来。

她抬起头来,看向八阿哥,鼓起勇气嗫嚅道:“八爷,奴婢想——想告退——”

八爷头上的太阳光芒万丈,直直照着他身上的月白葛纱袍子和腰间的金丝缠带,他手中的金钗被太阳照得闪亮亮,如白杨林中的金锁片,刺疼了齐粟娘的眼睛。

她蓦然间想起了白杨林里死去的三个人牙子,还有那满地的黑血。齐粟娘害怕了起来,她不敢看八阿哥,但是她想去打听陈大哥的消息——

“也只有十四弟才愿意费力气去养你这样的奴才。”八阿哥的身影投射在齐粟娘脸上,将她笼罩在黑暗中,“打你上御船那时起,面上守着规矩,身上却带着能让你死一百次的东西!不知道安分的蠢奴才!”

齐粟娘的牙齿打着战,发出咯咯的轻响,她好似听明白了,好似又没听明白——八爷,八爷从来都是微微笑着,虽然她怕他,但她只见过他微微笑的样子,今儿他是怎么了——她好似想明白了,又好似没有想明白。她只觉得心底有一股凉气儿缠成了一股卷风,将她的心绞住,把血肉骨脉全都绞碎了开来。

陈大哥什么时候回来——

“要不是看在你讨了陈变之的好,早该把你这下贱逃奴拖回去鞭死!还能由得你进了宫,嫁了人,做了诰命!?和你一样出身的崔浩替主子办了多少差才得了六品的官,你这奴才不过靠着主子宽待,半点力气不费,成了正三品的诰命!还不知道感恩报效,你眼里哪里有半点主子!”

齐粟娘的手指深深地挖入了身下的泥地里,她死死咬着牙,却控不住全身剧烈的颤抖,只能竭力抬着头,睁着眼,与八阿哥森冷漆黑的双瞳对视着。

“你给我听清楚了!主子们的事,没得主子点头,没有你这奴才插手的份!你再敢在太子面前露脸儿,不管你是自己凑上去的还是上了别人的套,我就要了你的命!”

齐粟娘喘着气,努力想撑着起身。她不能停在这里,她要去问十四爷,她要去问十四爷——

“陈变之已经死了。”啪的一声,如意金钗被掷到了齐粟娘的面前。

“今儿回去后,就去和太后说,要去小汤山守节养老。”八阿哥冷冷地看着在地上挣扎去拾金钗的齐粟娘,“出了宫,你是要去淮安嫁给连震云,还是要留在京城做外室,随你自己挑。九爷、十爷、十四爷你爱选谁选谁,你要再敢去勾搭老四,我可不是十四爷那样的好性子!”

八阿哥转身出了蕊虹院,树下的李全儿连忙赶了上去。八阿哥回身扫了一眼院内,“送她回去。”慢慢磨挲着手中的湘妃泥金白纱折扇儿,看了李全儿一眼,“好好看着她。”

李全儿连忙应了,“奴才明白。”

他送了八阿哥离去,走到院门口,想着方才隐约听到的动静,再琢磨着八爷的意思,再想想里头那人平日里的性情,转头招了小太监过来,“去里头看看,请着齐姑娘出来,送回凝春阁去。”

那小太监一声不吭,打个千儿应了,走进左跨院。院中的泥地上,坐着一个穿着一身素净旗袍,头上戴着银头面的女官,她左脚上肿起老高,显是受了伤,人却是呆的,只是傻愣愣看着手中的金钗,嘴里喃喃呐呐不知在说些什么。

他知道是北河河总的正室夫人齐氏。

因着师傅李全儿时常与她说话,他也曾隔远儿瞧过。只觉着她这样的行止气度容貌谈吐,他横看竖看,也没看出来是当年白杨林子里,那群又干又瘦孩子里头的一个。

命啊!他时常叹息着,就那群小崽子里,出了一个正六品的武官不算,居然还出了个正三品的诰命!

她手中的金钗看着不是个寻常装点之物,小太监站在一边细听着,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,许是因着乍听到夫君的死信儿,受不住了罢。师傅自个儿不敢来,巴巴打发了他,总有些缘故。他可不能大意,这位陈夫人可是敢亲自操刀宰人的主儿。

眼见着那位齐夫人挣扎在要起身,小太监走上前,恭恭敬敬打了个千,学着师傅平日里的称呼,“齐姑娘,奴才送你回凝春阁。”

陈大哥死了?我不信——我不能信!齐粟娘想从地上爬起,左脚上却钻心地痛,她倒抽一口凉气,却咬着牙爬了起来,她要去找人问消息。

斜次里伸出一只手,扶住了她。齐粟娘的眼珠儿动了动,将视线落到了小太监身上,八爷的话蓦然间又在她心头闪过,她心头重重一抽,深深吸了口气,甩开了小太监的扶持,她要找人问明白陈大哥的事,她不能被八爷的人押着回凝春阁。

她紧紧握着手中的如意金钗,冷冷道:“不用,我要去侍候皇太后。”

小太监陪笑道,“齐姑娘,您看您手上带了伤,衣裳也污了……”

齐粟娘不置一词,扶着墙向门外走去,她忍着脚上的扭伤,咬着牙一瘸一拐地拼命走着,她得到皇太后跟前才行。

小太监心中带了慌,追在她身边,要去伸手拉她,又被她猛地甩了开来,齐粟娘恶狠狠骂道:“滚一边去!”

小太监看着她手中的金钗,心下发了怯,只一犹豫,她便扶着墙走到了外院门前,眼见着要出了门。小太监想着这差事要是办砸了的下场,顿时顾不得太多,正要冲下去拦住她,便见得院门前人影一晃。

李全儿站在了门口,身后跟着四个带刀侍卫。

“齐姑娘,八爷说齐姑娘受了吓,要好好歇着,让奴才侍候齐姑娘回凝春阁。”李全儿满脸是笑,打了个千儿,“齐姑娘这身衣裳污了,得赶紧换换才行,可不合宫里的规矩。这样子,也不能在皇太后跟前侍候。”

齐粟娘看着那四个身高体壮,手按腰刀的侍卫,死死咬着牙,忍住了扑上去拼命的冲动,“我要去先去和玉嬷嬷说一声。”

“齐姑娘放心,玉嬷嬷那儿奴才已差人去知会了。齐姑娘只管放心回去歇着。”

齐粟娘默默不言,站了一会,看着李全儿,“我要去寻十四爷,问问外子的事儿。”

李全儿眼神一闪,仍是笑道:“十四爷这会子在静安园里,只要齐姑娘想见,奴才就让人去知会傅公公。”

齐粟娘衣袖内的拳头松了又紧,紧了又松,深深吸了一口气,默默跟着李全儿,由那小太监扶着,一步一步走回了凝春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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