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厢儿县台老爷和夫人连夜搬到了河道边的草堂中去恩爱。那边儿漕帮清河坛口的主厅里,灯火通明,摆着一桌好宴。坛主连震云皱着眉头道:“老云,县老爷竟是把四个丫头都退回来了?”思索道:“可是夫人容不下?”

云典史一身雪缎制的常服,外罩掐紫边儿玄色马褂,虽是宽大,仍是被满身肥肉塞得鼓鼓囊囊,叹气道:“早说过没用的,他可不是这么容易讨好的。夫人倒是贤惠得紧,没看到如今又跟着去河边破屋子里住着了?”

连震云哈哈一笑,“我白花了心思,漕司那边的家私也白送了,大伙儿一般模样,好!”连干了三碗酒。

云典史亦是笑道:“正是如此,漕司主事全过雁,这会儿肯定在翠花街汪县丞府里跳脚呢。”

连震云听得汪县丞之名,不禁皱眉道:“新夫人是宫里出来的,总讲究些大家规矩,我们这些粗汉没处巴结。县老爷虽是个两不偏帮的,男人谁抗得住枕头风?怕要坏事,方才赶着送了几个去,退回来倒也罢了,只是——”看了看云典史:“汪县丞夫人是许家闺女,和那小寡妇死了的男人原是一族,县台夫人若真是贤惠,县大老爷让那小寡妇进了门做了妾,这事儿可真麻烦得紧。”

云典史眯了那双蜂眼,满脸的横肉抖动,大笑道:“连老大放心,姓汪的是鬼迷心窍。且不说县大老爷未必就想和那小寡妇过明路。便是夫人贤惠,哪里又容得一个寡妇进门?那事儿——”突地瞟了坐在一边喝闷酒的副坛主李四勤一眼,奇道:“二当家,你今天是怎么了?平常说到这些事儿,就数你声音最大——”

连震云看了李四勤一眼,哼道:“老云不是外人,说吧,出什么事了?”

李四勤身形高壮,听得连震云此问,一张黑脸膛顿时涨得通红。他将手上的酒碗一丢,提起一坛子酒,胡乱灌了,也不管衣襟全湿,把酒坛向桌上重重一放,叫道:“老子就不信了!那臭婆娘竟是当起县台夫人来了!”

连震云怒道:“闭嘴,老二,你在胡嚼些什么?”云典史也是一脸疑惑,不动声色扫了一眼两边服侍的帮众。

李四勤似是胸闷难耐,猛地跳起,一把扯开衣襟,露出长满黑毛的胸膛和胁下一处结疤的伤口,看得出当初伤得极深。他叫道:“大哥,俺今天在码头上瞧着了陈大人的新夫人,那婆娘——俺看着眼熟!俺——俺——她——”说话间,又急又气,手舞足蹈,却说不出来。

云典史听他说得不像话,连忙向连震云使了个眼色,把厅中侍候的一干帮众都呵退出去,关上厅门,苦笑道:“二当家,你总不会说,陈大人的新夫人是你的姘头吧?那可是出了名的守妇德,连太后都爱着的。”

李老二一拍桌子,大声道:“呸!她如今虽是出落了,但俺就是认得。她绰号叫齐大虫,是高邮帮那伙儿的,又阴又狠,哪里是个正经妇人?她今天定也把俺认出来了。大哥,当初俺和帮里几个兄弟都和她结了仇,她那样的人,哪里会善了?”说罢,咬着牙道:“她若是想仗着县大老爷的势欺压我们,俺李四和她没完!”

云典史听得一呆,疑惑道:“陈大人和她都是高邮人,她娘家姓齐倒也没错,只是我看着她的行止气度,都是大家风范,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,哪里和你说的有半点相似的?”

连震云沉吟半晌,问道:“老二,当初栽在她手里了?把事儿说明白。”

李四勤还要强撑,被连震云瞪了一眼,只得低低道:“三年前大水里,大伙儿都逃到了江宁,遇上高邮帮的王大鞭。以前和他在漕上争过道,俺们看他手上有不少东西,就打算抢过来,顺便揍他一顿出气。没料到——”说话间又咬牙切齿,“没料到这婆娘不知道从哪打听到俺们的行踪,抢在头里,故意从高坡下滚了下来,摔折了手,引得俺们去帮她。等俺们近了身,却下狠手连伤了几个,那群高邮帮子再一围,俺们的东西全被抢了,人也被打了个半死!那婆娘真是太恶毒了!”

连震云原还不动声色,听到最后却是一拍桌子,怒道:“你们谁对那女人动了歪心思?”

李四勤吓了一跳,大叫道:“没有!俺没有!俺只是看着她孤身一人,又带着个病老娘,无依无靠的,就想着水退了把她带回清河,一块儿——”说话间,脸色却是越来越白,声音越来越小,到得最后,嗫嚅道:“大哥----”

云典史怔在当场,半晌回过神来,伸手重重抹了把脸,刷下一手的油汗,叹道:“这下好了。我听陈大人说过,夫人当年水灾里一个人带着病母,吃尽苦头,逃到了江宁,卖身葬母时遇上的陈大人。看来,就是她没错了。”说话间,满脸忧愁,“二当家虽是好心,多少也有些……”看了李四勤一眼,“陈大人可是拒了圣上指婚,也要娶这位齐氏夫人的。她若是记着这事,以后闸上的事,漕司免不了要占上风了……”

李四勤听得脸色红了又黑,黑了又白,双拳越握越紧,猛然转身,就要向外走。连震云却是早料到了一般,一脚踹在他膝盖后窝,将他踢翻在地,骂道:“没出息的东西,现下去给个妇人磕头有用么?坛里这么些兄弟,还差你磕这几个头?给老子坐下!”

李四勤低头跪在地上,看不清脸色,颈后却青筋暴起。连震云见他不肯起身,慢慢将手中半杯残酒喝下,森然道:“便是你瞧不上坛子里这些兄弟,瞧不上我这个大哥,也要看看我江苏帮上万之众。便是你连帮主都瞧不上,也要看看我漕河上下一百二十八帮兄弟,九千九百九十九张半漕船,凭着这些,若是你要去给一个妇人磕头求饶,趁早拿刀子了结自己,漕帮没有你这样的窝囊废!”

李四勤猛然抬头,看向连震云,黑脸膛上泛出一片青白,被云典史扯了起来,喃喃道:“俺,俺只是怕闸上兄弟们的命,因着俺的缘故,多是要白送了。”

连震云慢慢喝了一口酒,摇头道:“县大老爷的为人,我们总是信得过的。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,她的名声又好,总有些缘故才对,便是要赔个小心,也得有章法。”转头看向云典史,道:“这事还得烦老云,这些时日多多打探这位齐氏夫人的为人喜好,我们方好行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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